云石：泰王驾崩—后普密蓬时代的泰国会不会走向动荡？

大参考

　　10月13日，在位70年的泰国拉玛王朝九世国王普密蓬因病去世，享年88岁。

　　鉴于普密蓬在泰国乃至全世界的巨大影响力，以及泰国在东南亚的重要地位，其之去世，立刻引起了全球舆论的广泛关注。这两天，许多读者给云石君私信，希望就后普密蓬时代的泰国政局做个分析。

　　当然，限于篇幅，全盘解析是不可能的，云石君也没这个本事。不过，简要的解读一下，还差差可以做到。

　　云石君粗略浏览了一下，大家最关心的，无非是两点：第一，普密蓬驾崩后，泰国政局是否会陷入动荡？第二，中泰关系会否因普密蓬去世受到影响？

　　首先说第一点。在云石君看来，普密蓬的驾崩，确实使泰国政治动荡的风险大增。

　　在之前的《地缘政治8：泰国为何动不动就政变？》一文中，云石君曾经说过，泰国是个政变十分频繁的国家，自1932年君主立宪算起，短短八十来年时间，泰国经历了近二十次政变。而前两年红衫军与黄衫军的街头斗争，更让人记忆犹新。

　　泰国之所以频繁政变，特别是爆发红衫军、黄衫军的长期争斗，与泰国政治、经济的结构性矛盾有着极大的关联。泰国在20世纪工业化转型中的失败，使得绝大多数国民只能以农民为职业，从事农耕。传统农业的低价值，使得他们看不到通过努力工作摆脱贫困，追求美好生活的希望。

　　在创造财富增量不可能的情况下，农民脱贫致富的希望，就只剩下一条，即对现有社会资源重新分配，即劫富济贫。这就与以王室、寺庙、军队、曼谷中产阶级为代表的有产者产生了尖锐的冲突。

　　以他信——英拉为代表的西那瓦家族从中嗅到机会，在政治立场上大力迎合农民，取得了他们的支持。鉴于农民占据人口绝大多数，而泰国又采用西式选举制度，所以他信——英拉一系在民主选举中屡战屡胜。

　　不过，农民的选票也不是白给的。农民既然用选票将他信——英拉们捧上首相宝座。那他们掌权后，就必须要回报农民。

　　农民要什么？很简单——更多的钱，更美好的生活。

　　可是泰国工业化进程缓慢，国家无法创造出足够的财富增量——所以农民们的需求自然也就难以满足。这种情况下，他信—英拉系要想不被农民支持者抛弃，就只能从有产阶级身上动脑子——通过剥夺他们的既有利益，再分配给农民，以换取他们的继续支持。

　　而这自然会引发上流和中产阶级的反对。只不过，有产阶级规模有限，统共不过几百万人，而农民有几千万，所以在西式民主机制下，他们想通过选举这种和平方式，将西那瓦家族撵下台根本不可能。无奈之下，只好利用自己掌握社会主要资源——尤其是军队的优势，发动军事政变，用暴力方式解决问题——现在以前国防部长、现总理巴育为首的政府，便是通过军事政变，驱逐英拉后上台的。

　　但暴力可以压制矛盾，却解决不了矛盾。而且，这种粗暴压制，只能引发民众的更大愤怒——前几年红衫军（农民）和黄衫军（有产阶级）的反复缠斗，就是这种压迫与反抗的具体表现。

　　对任何一个国家来说，这种阶级冲突都是十分危险的。但就泰国而言，经济发展、财富增长能力的欠缺，使得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又不可能。这种情况下，泰国所能做的，就是尽量缓和二者的对立情绪，将这种冲突限制在可控范围内，不至于过度激化，引发大规模的社会动荡乃至内战。

　　而在这方面，泰王的价值就凸显出来。王室天然掌握道统，又凌驾于全体国民之上，地位的超然，使得泰王可以以一个公正、权威的形象，充当有产、无产两大阶级的纽带与矛盾调节者。

　　当然，本质上，泰王室也是有产者——而且是有产者中的最大的一个。不过与其他利益集团不同的是，泰王的最大利益是江山，所以他不会像其他有产阶级那样，与农民针锋相对，而是希望尽可能的调和二者冲突，以求江山稳固。

　　而且泰王也有这个实力。除了道统这个精神权威外，根据泰国的君主立宪制度，军队的效忠对象是泰王而非政府——所以在世俗层面，泰王也有约束各阶级的实力。

　　只不过，这两种实力，并不是绝对的。

　　就道统而言，现在毕竟已经是21世纪，在民主共和深入人心的今天，世人对王室道统的尊崇，与传统农耕时代已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在《地缘政治7：泰国为何对华爱恨交加》一节中，云石君曾经说过，泰国地处中南半岛地缘核心，深受多种外来文化影响——这种文化的开放与杂糅，使得民众的思想也变得更加多元化，这更削弱了泰王在民众心中的天然至尊地位。

　　这种情况下，泰王已不能再像古典时期那样，主要通过威仪、神秘感，来获得民众的“畏服”；相反，他必须更多的展现亲民姿态，并扮演道德模范的角色，来争取民众的“敬爱”，以这种“迎合民众”而非“威慑民众”的方法，维系它的道统合法性。更直白点说，泰王作为精神领袖的地位，已经越来越依赖于其自身的表现，而非血统这种传统沿袭。

　　在这方面，普密蓬的角色扮演可以说是非常成功的。普密蓬在位七十年，这期间多次深入基层，了解民众疾苦，并利用自己的国王权力，督促政府解决了一系列民生问题。

　　当然，普密蓬不可能从根本上化解泰国的阶级矛盾，给民众他们想要的美好生活。但至少在表现上，他的努力得到了大家的认可。所以普密蓬在泰国人民中获得了崇高的威望，被许多国民视作慈父。

　　但是，这种通过具体工作获得的认可，只属于普密蓬个人。

　　当然，在普密蓬是国王时，这种认可属于他，还是属于泰王，二者并没有什么不同。但随着普密蓬驾崩，这种由个人人品积累出来的爱戴，也就随之丧失大半，并不能为皇储全部继承——这与建立在血统基础上的传统道统权威完全不同。新任国王要想得到普密蓬同样的待遇，还得靠其自身表现。

　　可问题就出在这——皇储哇集拉隆功，看上去完全不具备这样的能耐。

　　但凡对泰国王室稍有了解的人，都会对这位老皇储的所作所为大摇其头：

　　哇集拉隆功生活奢侈——甚至可以说荒淫。这位太子爷纹身、酗酒、好色，贪图享受，与民众高度脱节，甚至还曾娶了个舞女为妃。反正不管从哪一条看，他都没个王者之象，倒像是个十足的败家子，还没登基，就已经在泰国朝野上下坏了口碑。

　　这位纹身哥，就是哇集拉隆功；旁边那位潮女郎，则是他那位舞女出身的前侧妃

　　了解泰国的人都知道，在这个极为重视王室声誉的国家，人们却可以肆无忌惮的谈论皇储丑闻，甚至加以嘲讽——而他深得人心的国王老爹，却不敢动用权力加以禁止。这足见太子爷的名声糟糕到了什么地步！

　　所以，除非哇集拉隆功是唐宣宗一般的人物——登基前装疯卖傻，登基后一鸣惊人，否则就以他皇储时代的表现，这位未来的拉玛十世，根本不可能拥有维护王室道统所需的个人魅力。在血统传承的支撑功能已经大不如前的情况下，如果国王无法用个人魅力加以弥补，拉马王室的道统合法性就会严重动摇。

　　这是从精神角度来说的。而从世俗角度来说，哇集拉隆功的无能，也会影响到他对军队的控制。

　　虽然在法理层面，军队是向泰王效忠——而且这种效忠还得到了百年世袭王朝的惯性加持。但是，泰王毕竟不是真正的职业军人，也未曾在军队里摸爬滚打，而是一开始就居高临下地对军队施行驾驭。这也就是说，泰王与军队，实际上依然是两个不同的集团，是有天然隔阂的。

　　这种情况下，泰王要想有效驾驭军队，除了法理、制度、道德等虚拟架构的支持外，也有赖于自己的统驭术——而这与泰王的个人能力密切相关。

　　不用说，普密蓬当然是有这个能力的。而且七十年的长久统治，更使得这种能力被不断强化，以致根深蒂固。

　　但哇集拉隆功有没有这个能力，这就不好说了——至少以他皇储时的表现来看，似乎有些不靠谱。

　　如果哇集拉隆功不能有效驾驭军队，那么泰王统治国家、约束各阶层的世俗资本也就相应弱化。

　　一旦泰王在精神和世俗层面的权威萎缩，那么麻烦就来了。

　　首先，这会引发拉玛王朝的统治危机——这种王朝衰落乃至倾覆，本身就会导致社会极大动荡。

　　其次，鉴于泰国阶级矛盾严重，而泰王是调和农民、有产者两大阶级矛盾的重要纽带，也是约束双方行为，避免冲突激化的重要平衡力量，一旦泰王不再能得到两大阶级的认可，那么这种平衡力量也就不复存在！

　　这个问题更加严重。前些年的泰国阶级冲突，虽然看上去很热闹，但实际上还是有节制的。红衫军和黄衫军在街头很少直接冲突，而且都有意避开旅游景点，以免过度影响泰国经济；至于军事政变，虽然听上去很吓唬人，但实际上过程都很平和，甚少流血，失败者不过是下台（比如英拉），最多也就是被撵出国（比如他信）。

　　这说明，双方的斗争是有底线的，而这种底线的存在，泰王的居间平衡居功至伟——谁敢闹的过分，泰王就会跟他翻脸。鉴于泰王力量强大，谁都承受不起这样的损失，所以大家必须有所克制。

　　可一旦泰王不再具备这样的制衡力，那这种阶级斗争必然会激化，进而有可能走向失控！

　　这就是大家对哇集拉隆功忧心忡忡的最根本原因！

　　说完了泰国的政治风险，再来说一说泰王驾崩，对中泰关系的影响。

　　中泰关系的发展，建立在两国国家利益基础上，这对泰国来说已经超出了阶级范畴（与中国合作发展经济，符合泰国各阶级的共同利益），所以无论谁当权，都不会改变中泰关系向前的大势。这一点，在之前的两国交往中已有充分体现——无论是英拉还是巴育，他们当政期间，中泰合作的总体趋势都是向前的。

　　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就可以高枕无忧。固然，发展中泰关系是泰国各派势力的共同意愿，但是，这种意愿的落实，还有赖于泰国的稳定。

　　如果泰国陷入动荡，首先，中泰合作框架下的各项具体工程，将不可避免的被搁置；而且，如果泰国内乱加剧，各派矛盾激化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那么不排出某些势力将一己之利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

　　具体来说，当某一派系希望推动中泰合作，发展经济、让泰国恢复稳定时，那么其对手为了避免局势稳定后，自己被坐大的对方吞掉，有可能会故意加以破坏，甚至在自己力有不逮时，引入与中国敌对的外部势力，作为奥援。（溥仪这位昔日的正牌子中国皇帝，就曾为了复国迷梦，不惜为日本所用，结果严重损害国家利益——这就是将一己之利置于国家利益之上的典型表现）。

　　当然，在正常情况下，这种事情不会发生——毕竟这等于是卖国了，谁也不想担这个骂名！但如果权力斗争激化，你死我活之下，这并非全无可能。

　　当然，以上皆是基于政治逻辑的最坏推测，以泰国今日之势，还远不至于到这一步。不过，未雨绸缪总不为过。中国在沉痛哀悼普密蓬国王，衷心为泰国祈福的同时，也需要不干涉他国内政的前提下，为泰国政局平稳过渡，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毕竟，这是事关中泰两国利益的共同福祉！

　　本文为云石海外风云系列第165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