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石：土耳其军事政变——军、政、教的三角互杀

大参考

　　北京时间今天凌晨，部分军人在土耳其首都安卡拉及最大城市伊斯坦布尔发动军事政变，试图颠覆总统埃尔多安领导的正义与发展党（AKP）现政府。随后，在外度假的埃尔多安发动反扑，并在社交媒体上呼吁民众走上街头，政府很快控制住局势，政变失败。

　　虽然政变规模不大，且旋兴即灭，但依然引发了国际社会广泛关注。而随着政变的发生，一个以前国人并不熟悉，却在土耳其乃至伊斯兰世界有着较大影响的政治宗教组织——葛兰运动也逐渐浮出水面。埃尔多安及土耳其总理耶尔德勒姆第一时间发声，直指葛兰运动组织发动了这场军事政变，虽然葛兰运动旋即否认，但从各种迹象表明，葛兰运动就算没有直接操纵，但也与政变脱不了干系。

　　葛兰运动为什么会反对埃尔多安政府？要想理清二者间的恩怨，还要从土耳其建国说起。

　　一战后，奥斯曼土耳其土崩瓦解，军人出身的凯末尔夺取政权，并驱逐希腊入侵者，建立了现代土耳其民族国家，凯末尔也成为土耳其国父。

　　而从凯末尔开始，军方便对土耳其政治产生重大影响。之所以如此，除了凯末尔，以及当年追随他建国的精英皆出身军方之外，更是土耳其特殊的地缘环境和国情所致。

　　土耳其地处亚欧大陆各条权力路径的交汇，是世界上最经典的地缘政治国家。具体来说，土耳其东有同属伊斯兰，却与自己不对付的阿拉伯和伊朗，北有东正教——俄罗斯，西面则是强大的西方世界，四大文明势力，同时对土耳其施加影响。在当年国力鼎盛的奥斯曼帝国时期，这种中央区位倒可以帮助土耳其横扫四方，力压群雄。但随着奥斯曼的衰落和解体，现代土耳其只是一个二流国家，不仅和西方——俄罗斯差之万里，连阿拉伯和伊朗，它都无力压制。

　　实力上的弱势，和被不同对手四面包围的地缘格局，使得土耳其的生存环境急剧恶化。这种情况下，土耳其采用了两种方法：

　　首先是强化自己的突厥民族意识。伊斯兰已经没落，单凭他已不足以支撑国家意识形态认同；而且在土耳其已衰落成二流国家，边缘板块丧失殆尽的格局下，它也没有能力再在伊斯兰体系中压制阿拉伯系和伊朗系两大分支。这种情况下，强化突厥民族意识，有利于增进国民认同。

　　其次则是凸出军队的作用。土耳其地处亚欧大陆交汇，在自身文明衰落的情况下，各方意识形态会陆续渗透，而且土耳其为了现代化转型，曾大力推动脱亚入欧，希望汲取欧洲先进文明营养，而这个过程中，国内意识形态方面的冲突必然会加剧，这会引发社会的动荡和纷争，因此，有必要强化军队这个暴力机器的作用，用强力维持社会秩序的正常运转。

　　除此之外，由于伊斯坦布尔扼守黑海——地中海航线中枢要津，而这条航线又对俄罗斯至关重要，所以俄罗斯一直想消灭土耳其。如果不是一战末期俄罗斯爆发十月革命，主动退战；二战时土耳其又学乖了，没再跟德国搅合到一起，那么俄罗斯早就把自己的国旗插上伊斯坦布尔街头了。

　　不过，虽然在两次大战中幸免于难，但随着二战结束，苏联强势崛起，土耳其依然面临巨大的军事压力。这种情况下，土耳其除了求助于西方，加入北约，自身的内部资源也不可避免的向军队倾斜，这不可避免的导致军方势力坐大。从上世纪60年代开始，算上这次，土耳其已经爆发了足足五次军事政变，这在北约国家中也算是头一名了。

　　不过，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情况出现了变化。

　　首先，苏联解体，俄罗斯国力一落千丈。虽然地缘格局决定了，只要俄罗斯继续存在，就是土耳其的巨大威胁。但就当前形势而言，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俄罗斯已不再是大患。这种情况下，军队的重要性大减。

　　其次，中东乱了几十年，阿拉伯和伊朗被严重削弱，更无力对土耳其构成威胁。土耳其的西化也已经到了一定程度，内部意识形态融合已达到一个比较平衡状态。

　　最后，军队的权力根基来自于其武力——这是以一种世俗力量为基础构建的权力架构。要想依靠让军队这个世俗力量掌管权力，就必须严格限制宗教这种意识形态的影响力。（所以大家习惯于将土耳其军队视为世俗政权的捍卫者，这话当然没错，但其出发点却不是什么高尚政治理念，不过是维护自己的权力根基罢了）

　　但是，冷战后国际形势发生变化：首先俄罗斯没落；其次脱亚入欧的旧有红利已经接近天花板。考虑到欧洲对土耳其这个突厥系伊斯兰国家的天然排斥，从欧洲汲取营养的空间已经大大缩小；而在东南面，中东的混乱，以及两伊、埃及等传统中东区域大国的没落，让土耳其获得了重返中东的战略契机。因此，适当凸出伊斯兰色彩，有利于争取中东认同，重塑奥斯曼帝国辉煌。

　　在这种情况下，军方对政治权力的过度控制，以及土耳其高度世俗国家（相对于伊斯兰世界而言）的定位，自然会对借伊斯兰扩大对外影响的战略形成制约，越来越不适合当下的形势。

　　基于这种逻辑，无论是出于内部维稳，还是抵御外部威胁，或者是国家扩张需要，军队的重要性都逐渐降低。

　　这种情况下，其他势力开始削弱军方的力量。

　　而这些反军方势力，又主要分为两股：一股就是以埃尔多安正发党为代表的政党势力，主要是以政治为切入点，以构建政治组织的方式，通过政治博弈，逐步压缩军方传统势力的权力空间。

　　而另一股，则就是葛兰运动。

　　所谓葛兰运动，虽然本质上依然是一个政治组织，但却带有更强的宗教色彩。它主要是以伊斯兰这种宗教信仰为纽带，争取人们的认同，然后再将他们组织起来，形成一股政治力量——这与埃及的穆兄会有很大的相似之处。

　　说的直接一点，正发党是更加符合现代政治组织的标准，以政治理念为自己的最大认同来源，而葛兰运动，则更多的借助了传统意识形态的力量。

　　当然，不管是哪一种，首先，在限制军方权力方面，二者利益是一致的——毕竟他们想要夺权，就必须把军方世俗势力拉下马

　　此外，二者的意识形态认同也趋同。葛兰运动自不必说，就是正发党，其实也是鼓吹伊斯兰化的。

　　这看上去有些不合情理。毕竟像正发党这些政党，都是依托西式民主框架而生的，按道理不应该不应该倾向于伊斯兰化。这些政治党派虽是再西式民主框架下产生，但西式选举制度决定了，这些政党的权力基础，根子上还是来源于民众的支持（选票）。

　　土耳其是个世俗国家，但这种世俗认同，主要是建立在以军方世俗势力为核心的精英阶层。而在民间，广大中下层民众，尤其是农民，一直保留了强烈的伊斯兰认同。在一人一票机制下，正发党这些政治党派虽然披着现代政党外衣，但为了获取权力，不可避免的要迎合中下层，自然也就有着天然的伊斯兰化倾向。

　　直接利益和意识形态认同的一致性，使得正发党与葛兰运动曾经有一段蜜月：正发党在政治上发动正面猛攻，葛兰运动则借助伊斯兰精神认同，在军队内部大挖墙角。经过十多年的努力，军方势力逐渐衰退，对政治的影响大不如前。

　　但是，随着军方这个共同对手的衰落，正发党和葛兰运动的矛盾逐渐凸显出来。

　　这是很正常的。毕竟军方的退出，留下了一大片权力真空，谁来填补这个空缺，谁占的更多一些，正发党和葛兰运动作为两个不同组织，自然会产生分歧。

　　而土耳其中央集权的利益需要，又使二者矛盾进一步激化。前文中云石君已经说了，土耳其内外形势复杂，需要军队这个暴力机器来强力维持社会秩序运转。虽然近年来土耳其内外形势有所缓和，但身处各大势力夹缝的地缘格局决定了，这种危机始终存在。

　　所以，土耳其虽然要削弱军队的政治能力，但并不具备完全分权制衡的空间。而且，土耳其面临重返中东的战略机遇期，要想完成这一大业，一个高效、强力的政府依然是十分必要的。所以，再清除军队影响后，政治上土耳其依然要尽可能的中央集权。

　　既然是中央集权，那更是一山不容二虎。随着二者在权力分配上的矛盾日益激化，正发党和葛兰运动，注定只能留下一个。

　　相较于更多的靠宗教纽带维系的葛兰运动，正发党的组织系统更加严密，更专业化，所以能更好的履行政府职能；而且在组织发动能力上，以意识形态这种松散纽带维系的葛兰运动，也天然不如直接由中下层群众直接选出的正发党来的有力。

　　所以，在后军方时代的权力角逐中，埃尔多安的正发党取得了胜利，葛兰运动被定义为恐怖组织，创始人和精神导师图兰?葛兰被迫流亡。

　　不过，葛兰运动虽然转入地下，但并不意味着它就从此销声匿迹。毕竟葛兰运动是以精神认同为纽带，正发党能在政治上否定它的合法性，却不能在精神层面消除几百万信众对图兰葛兰的认同。尤其是，在长期与军方的斗争中，葛兰运动在军队内部也挖了一大堆墙角，争取到了许多军队内部人士的认同。这在葛兰运动与正发党携手打击军方政治势力时，起到了积极作用；而在葛兰运动与正发党分道扬镳后，这些军队内部的葛兰运动追随者，就成为正发党的敌人。这种情况下，葛兰运动与军方世俗势力残余，这两个曾经针锋相对的敌人，现在又因为反对正发党的共同目标，逐渐走到了一起。

　　由于军队的特殊性，埃尔多安不可能跟他们直接摊牌、一举清除，只能缓缓渗透改造。而这种渐进的过程，即给了反对者强烈危机感，又给了他们足够的组织发动时间。随着形势的演化，军方反政府势力处境日趋恶化，为求自保，自然要放手一搏——这就酿成了这次军事政变。

　　不过很显然，与执政的正发党和大权在握的埃尔多安相比，军方反政府势力的实力还是太小了。而且由于埃尔多安执政成绩不错，土耳其的经济形势也尚可，所以这场政变不仅规模不大，也很难争取到民众的支持。

　　因此，反对派只能发动斩首式奇袭，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一举打乱正发党政府核心组织架构，让其丧失领导力，陷入瘫痪，然后再趁乱浑水摸鱼。

　　只不过，由于奇袭并未完全摧毁埃尔多安政府中央的反应能力，反应过来的埃尔多安政府立马组织反击，凭借自身的强大势力，将其挫败。

　　而这次土耳其政变，势必对该国、乃至中东政治格局造成重大影响。此役过后，埃尔多安必将对军队、乃至社会上的葛兰运动残酷清洗，土耳其的中央集权程度会得到明显提高，土耳其内耗情况有所缓解，整个国家的伊斯兰化进程会因此提速，对凯末尔开创的世俗秩序造成更大的冲击，土耳其的意识形态氛围将更加的保守，已经纷乱不堪的中东乃至伊斯兰世界，也会由此增添更多变数。

　　那么，土耳其及中东的局势发展，具体会向什么方向演化呢？关注本微信公众号，云石君将根据形势发展，继续追踪解读。

　　本文为云石海外风云系列163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