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步无尘：【西厢记】红娘，不只是爱情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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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卑微如她，多年以后，早已被时人遗忘，但她的名字，却被世人传诵——红娘，美其名曰“爱情使者”，说白了，就是媒人。就像她的另外一个名字，梅香，不过是普通丫头的统称。

　　红娘只是个丫头，她只能站在小姐的身后，或者身旁，像个被阳光投射的影子。可是不知为何，崔家的小姐总喜欢把她推到前面，尤其是在外头，见了陌生的男子。所以，张生才会冒冒失失对她自报家门，包括生辰八字，婚姻状况。

　　这是非诚勿扰的开场白吗？红娘莫名其妙，又觉得好笑，真是个傻角。然而张生接下来的问句，才是重点，“敢问小姐常出来么？”红娘回过神来，忽然明白了自己是谁。男人都这样，见着眼前的，惦念着远处的，她卑微的身份，不过是他眺望的平台。他的目光只在她身上稍作停留，等她感觉到温暖，他早已越过，去追寻更高贵的爱情，才子佳人的标配。

　　后来，有一次，红娘替小姐定幽期密约，张生贸然将她抱紧。她的心一紧，屏息凝声，那原本就柔弱的手，因为生病，更加绵软无力，有劲无处使，那拥抱就剩温暖的虚空。“小生害得眼花，搂得慌了些儿，不是知是谁。望乞恕罪。”我管你是饿得穷神眼花，也得看清是谁再抱啊？红娘闹羞成怒，原来她只是小姐的替身。下次再代小姐去见他，他明知故问“是谁”，她答曰“是你前世的娘”——看你敢不敢占老娘便宜。

　　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小姐的爱情就拉开序幕——红娘只是个报幕员，告诉她接下来的节目。等张生一出现，红娘就得宣告节目到此结束，有人，撤！

　　红娘要到后来才知道，这是小姐最喜欢玩的爱情游戏。把一段简单的爱情，玩得情节起伏，一出是一出，玩到“一个睡昏昏不待观经史，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指；一个丝桐上调弄出离恨谱，一个花笺上删抹成断肠诗；一个笔下写幽情，一个弦上传心事：两下里都一样害相思”，才叫刺激迷情。

　　可是，玩爱情游戏是需要沉得住气的。就张生那样，猴急猴急的，还没见几面，就想得手，否则就抓耳挠腮，上窜下跳，怎么不被人当猴耍？偏偏小姐是个中高手，心计又多，以致他要死要活——要死就死在你手里。

　　明明是你自己撩拨的，害得人家自作多情，叫她又是传话又是送信的——红娘只是个特快专递，即时送达，原封不动放在小姐的妆盒上。谁知她看了大发小姐脾气：“小贱人，这东西那里将来的？我是相国的小姐，谁敢将这简帖来戏弄我？我几曾惯看这等东西？告过夫人，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装，继续装，虚张声势，红娘忍不住顶嘴：“小姐使将我去，他著我将来，我不识字，知他写著甚么？”别恶心了，你不惯，谁惯？

　　那天小姐又故技重施，说她和张生只有兄妹之情，张生不该对她有非份之想，要不是看在红娘的面子上，她就要告到老夫人那里，看他有何面目见人。红娘实在听不下去了，一针见血地戳穿她：“你哄著谁哩！你把这饿鬼，弄得他七死八活，却要怎么？”给脸不要脸！

　　不过，红娘到底还是代她去探望相思成灾的张生。也不敢声张，隔着窗，润破窗纸，悄悄窥视，看到卧病在床的张生，鬓似愁潘，腰如病沈，那张小白脸哟，都干瘦成什么样……

　　她是何时对他如此上心留意的？

　　或许就在孙飞虎围寺掳妻之时，张生挺身而出，施计相救。他只不过是个文弱书生，顶多是路遇的过客，居然没有袖手旁观，没有溜之大吉，更没有趁火打劫。红娘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可笑的傻角顿时成了英雄，而红娘宁愿相信，他英雄救美，只是为了爱情。从此对他另眼相看。

　　事后老夫人设宴答谢，红娘欣然前往相邀。当张生用了两块皂角，换了两桶水梳洗打扮，焕然一新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傻角换成了她。“则见他叉手忙将礼数迎，我这里‘万福，先生。’乌纱小帽耀人明，白襕净，角带傲黄鞓。衣冠济楚庞儿整，可知道引动俺莺莺。据相貌，凭才性，我从来心硬，一见了也留情。”女生见了帅哥，立刻心花怒放，花枝乱颤，所有的感情都能自动自发发展成爱情，管他是否心中有人。女人的爱，有时就喜欢犯贱。

　　可惜老夫人临时变卦，不将小姐许配给他，张生欲寻短见，向红娘索要腰带自尽。红娘一边骂他“街上好贱柴，烧你个傻角”，一边整个人都站到他的身边，生平第一次做了决定。

　　她心甘情愿要为张生做一些事，包括著名的“拷红”事件，还有鲜为人知的与小姐前未婚夫郑恒的口水仗——我们身陷危难时，你在哪儿？如今人家出手相救了，你来坐享其成，美得你！红娘单枪匹马与郑恒论战。想斗嘴，谁也不是咱红娘的对手。她将前任和现役未婚夫一通比较，从里到外，360度无死角，归结起来，前任是小人浊民，现役是君子清贤。她甚至玩起了拆白道字的文字游戏，说张生是个“肖”字这壁著个“立人”（俏），郑恒是个“木寸”“马户”（村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郑公子无言以对，只能耍无赖“我要娶，我要娶”，红娘也不甘示弱，“不嫁你，不嫁你！”听起来像烈女，只是她自己不知，这一时口舌之快，日后会带给她多少泪花。没办法，爱一个人，就必须成全他。

　　很多年以后，“纱窗需得红娘报”成了喝酒行令的文句，红娘抱过的鸳枕也成了婚庆的床上用品，多么的香艳热闹啊！可是有谁知道，当年红娘为了张生和小姐的好事，她是怎样忍痛割爱委曲求全的？

　　红娘不仅为他们准备了洞房一般的幽会场所，亲手把小姐送到张生的怀里，还谆谆教导他如何怜香惜玉，小心轻拿轻放。但是他们一进房里，就魂飞魄散，那热烈的缠绵，粗重的喘息，娇羞的呻吟，还是声声入耳……

　　窗外更深露重，夜凉如水。红娘独立在花树下，坚守岗位，唇角隐约浮现的笑容，久久不散，终于冻结成霜花，一生，一世，永远不会融化，任后人观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