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第三个预测：慢车道上的紧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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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疫情以来，我的四个判断》一文中，我概括地介绍了自疫情爆发以来我所做的四个预测性判断。其中的三个，之前都有专文发表，只有第三个，是在一个讲座中提出来的。现将这第三个判断根据讲座的资料整理成文，供感兴趣的朋友参考】

　　慢车道上的减速运行

　　疫后的经济会是什么样的情形？我想了一个形象的说法，叫慢车道上的紧运行。这里两个最主要的概念，就是慢车道和紧运行。

　　我们可以想象电子游戏中的一个场面：车在快车道上行驶，在一定坡度下，有一条并行的慢车道。这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快车道上的车推向慢车道，车并没有翻（所以我说是游戏中的场面）；车在慢车道以另一种速度行驶，而且在相当长时间都回不到快车道。疫后世界经济也许就是这样一种情形，或者说是一种新常态。

　　对于这背后的原因，可以有几种不同的解释。第一种解释，当然就是这次疫情的影响了。无论这次疫情的前景如何，就算是最好的可能出现，疫情在夏季达到高峰，秋冬之际不会有大的反弹，世界经济也已经遭受了重创。而且可以预见到疫后的逆全球化过程，经济运行速度的放慢，成本的增加，都会对经济造成严重的拖累。据世界银行不久前的预测，全球经济将在2020年陷入严重收缩，预计经济下滑5.2%、人均收入降低3.6%。而且可以预见，在若干年的时间里，世界经济处于一种缓慢的运行状态，是一种大概率事件。

　　第二种是例外回归的解释。有人认为，人类在过去这几十年的发展与繁荣，纯粹是一种偶然的幸运，而不是一种常态。他们认为，我们只是偶然遇到了一个人类历史上罕见的幸福年代，而这是种种条件偶然碰到一起的结果。有人认为，从历史上看，人类过上有饭吃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就两百年，全球化欣欣向荣和平共处也就小几十年。这几十年的繁荣，依靠的是：老天给脸（天时）、大国妥协（地利）、民众矛盾缓和（人和）。另外还有技术进步。现在，这个幸运可能要过去了。

　　第三种是技术红利终结论的解释。即过去几十年的发展，是世界上技术红利和中国等国家人口红利推动的结果。但这些红利，已经开始进入浪潮退却期。由此，整个世界经济增长逐步进入低增长区：日本在泡沫经济破灭后陷入持续低增长；德国在东西德统一后，经济增速稳步下行，欧洲在千禧之年已进入低增长区；凭借信息技术的垄断力量和美元红利，美国经济撑到了21世纪。如今，备受期待的一些新技术，尚未完全进入大规模商用、量产阶段。反过来，越来越多资本进入金融市场空转，推高了资产泡沫和经济杠杆。

　　那么，慢车道上的减速运行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如果处理得好，慢运行可以成为一种比较健康的经济社会形态。经济的发展可能没有那么快，尤其是以GDP衡量的经济增长没有那么快，但发展的质量更好一点，发展的成果更好地用来改善人们的生活品质。说不定由此形成一种很健康的状态。实际上，我们这些年有点发展太快了，有时这种快甚至达到一种变态的程度，发展带给人们的不是幸福和快乐，而是焦虑和紧张。

　　但这种慢车道的减速运行，也可能用一种消极的形态呈现出来。按照一些人的判断，慢运行就是一个比烂的时代。比烂时代里，大家都在苟活待变；边苟边等，等别人先崩盘。

　　慢车道上可能的紧运行

　　然而，现实中的情况不可能如电子游戏那样画面干净、线条清晰。事实上，在这样的快车道上，大家都不会甘于减慢的速度，都会竭尽所能地采取种种措施，都宁可用未来的代价来换取今天的加速，甚至，都努力尝试那些明知不可而为之的措施。这种状况，我们可以将其称之为一种强行的、人为的经济紧运行。山东的合村并居也许就这种紧运行的微观案例。

　　经济的紧运行，来自现实中的压力。这种压力大体有两个。一个是发展逻辑的压力。前些天我们曾在微博上讨论过一个问题：在过去的年代，一个农民，风调雨顺年景好，收了5石麦子。明年，经过自己的努力，又收了5石，他会很高兴很满足。而放在今天看，就是无法承受的零增长。现在的逻辑必须是今年5石，明年6石，后年7石。如果后年是6.5石，仿佛日子就过不下去了。而且日子可能真的过不下去了。为什么？因为今年所有的财务安排都是依据明年收7石制定的。所以，就有了保几保几。不保日子就过不下去。这是一种经济自我扩张的压力。

　　另一个是来自对手的竞争压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更难办。因为即使在慢运行中，世界经济格局也在变化。说是减速，但不同国家的具体情形又是不一样的。就目前中国面对的情况而言，直接的竞争对象，就是印度和越南。这两个国家，都是中国的邻国，与中国的关系复杂而微妙。同时，这两个国家在近些年来发展都比较快，而且对于中国来说，尤其从产业链的角度说，又都具有很强的替代性。

　　根据彭博社的一则新闻，印度正接触美国上千家企业，以优惠政策，吸引外资企业从中国迁往印度。而根据越南媒体的报道，将近1亿人口的越南，新冠病毒几乎是零死亡率，疫情很早被全面控制。经济全面复工，和美国，欧盟达成零关税协议后，出口大规模增长。外资全面进入越南制造业，今年前5个月引进外资140亿美元。去年，越南GDP的28%来自从中国迁走的三星。预计今年越南经济增长率5%，全球排名第一。

　　当然，最大的竞争将会是来自于中美之间。如果没有特殊情况的变化，中美之间的冷战状态可能是不可避免的。从本质上来说，冷战是资源消耗和经济发展的比拼。在这种情况下，全力以赴的紧运行，无疑是最可能的选项。但在这当中需要注意的一个问题是，中国是一个更容易动员资源的体制，人为的因素起的作用会更大，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慎用这种能力，是一个重要的问题。

　　经济紧运行与社会紧运行

　　经济的紧运行，无疑会加剧社会内部的紧张状态，从而导致社会的紧运行。因为社会中原来存在的某些脆弱均衡，就是靠经济的高增长来维持的，如就业的问题，贫困的问题，少数族裔的问题，贫富差距的问题等等。在经济减速导致对这些问题经济支撑的情况下，社会矛盾的激化是可以预见的。这时，社会开始处于紧运行状态，一些不是问题的问题会成为问题，一些小的问题会成为大的问题。

　　社会紧运行处理不好，就是社会的撕裂。在这次疫情中，贫富的问题在不同的国家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出来。人们注意到，疫情对不同阶层的伤害是有明显区别的。比如，在美国，非洲裔美国人（黑人）无论就其感染率还是死亡率来说，都明显高于其他族裔。原因就在于，他们生活环境和条件的不同，比如穷人的居住环境往往比较拥挤，需要频繁使用电梯，经常需要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出行，从事的往往是需要人与人面对面的工作等。因此，这次美国的骚乱，虽然其中的原因比较复杂，但贫富问题肯定是其中的原因之一。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社会开始被撕裂。边界清晰的对立，非黑即白的主张，情绪化的针锋相对，长期形成的社会共识被打破，成为随处可见的现象。

　　这里特别要注意一个问题，一些试图维持经济增长的措施，或者是强化经济紧运行的措施，也可能会成为加深社会撕裂的因素。阻止经济衰退的有效办法之一，就是印钞放水。但在现实中，这种做法的结果只会使阶层之间更分化，社会底层损失最大。政策制定者的意图是，刺激政策放出的大量资金，应该主要进入实体经济，保护企业这样的经济细胞，复工复产，使得经济能够正常运作。但在现实中，这些由金融渠道和财政渠道释放出的刺激经济的资金，往往不是奔向这个方向。甚至发放贷款的银行，也不希望这些钱真正进入实体经济的运营，因为在现实情况下，用于实体经济运营的资金，风险可能是最大的。于是，人们看到，大量的资金跑到了股市、债市、房地产市场等虚拟经济领域，而这些钱最终会集中到资本所有者手里。

　　很多研究都表明，金融市场尤其是股市的大起大落，会导致财富的大规模再分配。在这种财富的再分配中，财富会进一步集中到不超过1%的富人的手中，而在危机中已经遭受严重损害的穷人，有可能成为割韭菜的对象。不知道这次在货币洪水推动下的牛市对于未来中国的经济，特别是对于官方所倡导的内循环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