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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庆东:纽约论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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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2 17:33:5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孔庆东纽约论金庸(上)
2014年4月纽约

主持人:

  尊敬的各位朋友,各位来宾,大家好!

  今天是我们北美华人科技工商联合会举办的、关于金庸小说六十年的专题讲座。我们非常有幸能请到孔庆东教授。今天来的朋友分为不同的年龄段,身处不同的行业,可能大家都是因为孔庆东教授的名气和作品,慕名而来的,我现在简单地介绍一下孔教授本人。

  孔庆东教授是孔子的第七十三代直系的大宗户后人,是北大中文系教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专家,兼多领域思想评论家,在鲁迅研究、戏剧研究、武侠研究、语文研究方面的影响非常大,近年致力于传统文化的现代化研究,研究专著有《超越雅俗》、《谁主沉浮》等。孔教授曾经在多家电视台和大专院校讲授金庸小说,广受欢迎,人称他为“北大醉侠”。

  现在有请孔教授给我们做“金庸武侠六十年”这样一个专题讲座,大家欢迎!

孔庆东:

  各位朋友,各位同学,下午好!

  我觉得这个环境非常令人感到亲切、随和,所以我也就不拘小节,不做过多的客套,慢慢开始。我自己准备了一个提纲,我现在就打开电脑。

  我这一次来美国呢,首先要感谢联合国的中国书会。今年有一个第五届中国日的活动,昨天在联合国总部搞了一个开幕式,昨天我在那边也有一个讲座。其实我9号就来了,好像在座有一些媒体朋友,我顺便交代一下我的行踪。我9号就来了,头几天到处游玩,其实对我来说呢,无论到哪里,,我都不吃亏。因为我是搞文学研究的,走到任何一个地方,那里都是我工作的素材,都是我工作的对象。我这个专业比较占便宜,无论接触什么人都不吃亏,因为我随时可以写到文章里面去。但是呢,人到一个地方不能光占便宜,我临走前这几天,日程是比较满的,布置满了讲座、座谈等等,从前天就开始了。前天在和统会那边有个讲座,昨天是在联合国总部,今天有幸来到纽约大学,根据中国书会给我安排的行程,让我今天讲一个“金庸武侠六十年”。

  其实对我来说,讲什么话题并不重要。我这人不论讲什么,首先是要尊重听众的需求,中国34个省市我都跑遍了,哪个地方请我去讲座,我首先都问:什么人听?人家希望我讲什么?因为今天我不知道在座的要听什么,我估计讲金庸应该是具有最普遍的共同性。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金庸的作用就相当于《国际歌》。列宁说:走到世界各地,唱起国际歌,就能找到无产阶级的兄弟。他这是作为一个革命导师讲的。我说的是,走到世界各地,只要谈金庸,总能找到华人朋友。现在也有很多外国朋友学中文,我也给他们推荐金庸小说。我虽然去过的国家不多,一共也就十来个,可是我教过二十多个国家的留学生,我给他们推荐的最好的汉语教材,不是《论语》,不是《鲁迅全集》,不是《毛泽东选集》,而是金庸的小说。我说读金庸的小说,可以让你最快最准确地进入中国文化。因为金庸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他超越阶级立场。

  说到这里呢就有一个问题,金庸这么受欢迎,受中国各界的欢迎,但是大家有没有发现,中国的左派和右派都不太喜欢金庸。网络上对我有各种评价,近年来好像普遍倾向于把我描绘成一个左派,甚至是极左分子。(笑)但是大家会发现中国真正的左派是不喜欢金庸的,左派对金庸有激烈的批评,认为他不革命嘛。有意思的是,中国的右派也不喜欢金庸,说金庸竟然不宣传民主自由的普世价值(笑),是吧?右派也不喜欢金庸,所以金庸他很孤独。喜欢金庸的人是有点超越左派和右派的,这很有意思。

  今天是一个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日益尖锐的时代,很多情况下人们被逼迫着站队,被逼迫着说自己是红的还是蓝的,像法国大革命一样——你是左派还是右派?我在课堂上跟学生讲,我们可不可以先这样去问,你说孔子是左派还是右派?耶稣是左派、右派?鲁迅、毛泽东是左派、右派?最后金庸是左派、右派?这样一想的话,问题好像不是那么简单了。人可能有派别,但一个人仅仅被一个派别就装下了吗?所以在这样的一个文化思考的视角下,我来研究金庸。

  其实研究金庸在学术界来说是有风险的一个选择,虽然金庸的读者很多,研究金庸在社会上有很多人会感兴趣,可是在学术界会受歧视。今年是2014年,二十年前1994年,我的博士导师严家炎先生,在北京大学第一次开设金庸小说研究课,当时枪林弹雨就打过来,用此事证明北京大学堕落了,说北大居然研究金庸,成何体统?斯文扫地。这些人也许是为北大好,也许是好心,可是他们不知道北京大学的一个光荣传统就是接地气,就是为人民,就是站在人民的立场上做学问。早在一百年前,北京大学就最早研究戏曲,当时戏曲是下里巴人的下里巴人。北京大学最早搜集研究民间故事,北京郊区有个妙峰山,这个妙峰山的民俗就是一群北大学者去调查的。北大之所以在各个历史时期都站在历史潮头,是有其内在的灵魂支撑的。二十年前如果让我讲金庸,我是没有那个勇气的,虽然我的导师们讲金庸还是受了我的一点影响,我是上大学的时候跟着一帮同学胡乱地读金庸,然后我们向老师宣传金庸好,时间长了老师就说,你们光胡说八道有什么用啊?你们去研究研究,我们才用学术的眼光来看待金庸的问题。

  所以我讲金庸,并不是要去重复金庸笔下那些精彩的故事,那些感天地泣鬼神的爱情。因为我是中了知识分子的毒,中了学者毒,我还是要从学者的角度去谈谈金庸作品中的一些问题。恰好今年是金庸先生90周年诞辰,我以前在北大已经开过两次“金庸小说研究课”,这个学期我第三次在北大开这个课程。当然我开这个课程总是人满为患的,这里面有一半不是我的功劳,是金庸先生的功劳。这个课的限选名额是最高的,三百个名额,但是来听的人可能要超过六百,有时候大概七八百人。我总是很不好意思占据北大最大的那个阶梯教室,人山人海,一直坐到黑板下面,只留给我一个讲课的地方,我上课的时候还要挤进去,因为每次都有刚刚从外地来听课的人,他如果不认识我,他还不给我让路(笑),他想:你来得这么晚你还往里挤什么啊(笑)?

  在北大讲课,我认为每一次不能重复。学生只要这个知识他以前听过了,他就可能不喜欢。北大学生有时候不太礼貌,不太给老师留面子的,他如果觉得你讲得水平不够或者不合他的要求,他会一摔椅子就走了。有时候我也批评过北大学生,我说咱给人家留点面子嘛,不要脾气太大。

  今年金庸九十周岁诞辰,前半个月我在百度搞了一个现场活动,叫“金迷群英会”。金庸的粉丝太多太多了,现在的金迷的主体成分是90后,有一部分80后主要是85后,在我看来都是孩子们啦,真的很感人。他们发起了一个活动,征集大家手抄金庸作品,最后选拔了三百多人,每人抄一两万字,一章一回,把《金庸全集》八百多万字抄下来。其实这是一个字一个字数的八百多万字,如果按照出版社的排版统计,一千多万字,厚厚的一套手抄本,作为献给金庸九十周岁诞辰的一套礼物。这份礼物太沉重了,我觉得这是每一个写作的都羡慕嫉妒恨的。鲁迅生前也没有这样的待遇,这说明了金迷的一片心。那次活动搞得也很好,视频在网上可能会找到。我们还请到了海峡两岸的六位金庸的家人,包括他的一个堂弟,60多岁了第一次来北京,以前他不能来北京,为什么呢?因为他是金门警备司令。所以我们看,谈金庸是一个很宽阔的入口,它可以让我们超越那个阶级立场党派立场,去谈最宽泛的中华民族的问题。

  今年是2014年,甲午年,中国是个历史很沉重的国家,每个年份都能找到一大堆可纪念的事情,看这个以4为结尾的年份,今年是满清入关370年,1644甲申年,满清入关是吧?1944年的时候,郭沫若写了一个《甲申三百年祭》。还有120年前,也是甲午年,今年又是甲午,今年是甲午战争120年。1894年甲午中日战争,对中国历史影响巨大。前一段我在微博上开了一个玩笑,我说今年又是甲午年,还有一个巧合是,我们中堂大人还姓李,而且我们还有个海军副司令姓丁。(笑)这个把网民吓一跳,说孔老师你不要这么吓人。我这当然是开玩笑,也是给大家提一个醒,我们不希望历史重演。如果往前算100年,1914年,正好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这些都跟战争有关,都是实际发生的战争,我们现在来看看纸上发生的战争。今年正好是新派武侠的六十年,1954年新派武侠诞生,我今天讲这个“金庸武侠六十年”,是取一个虚岁,金庸是1955年开始武侠创作的,按虚岁算也是六十年。

  我们先简单回顾一下中国古代的武侠文学的传统,因为在座的朋友多数不是学文学的。中国古代的武侠小说,我们不算萌芽就算正式的小说,一般要上溯到唐传奇——唐传奇中那一部分武侠题材,飞檐走壁的,红线女侠的,那是武侠小说的开端。思想很深刻,但里面的武功很简单,很让人去发挥想象力。武侠小说发达起来是到了宋元时期,宋元话本和笔记小说里面,武侠的“武”和“侠”都丰满起来了,集大成应该是到了明清小说,特别是《水浒传》,《水浒传》被认为是伟大的武侠小说经典。金庸小说固然了不起,但我想金庸所有的小说加起来,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也就约等于《水浒传》。我如果说等于《水浒传》,可能还有人不同意,因为《水浒传》真的是把武侠的各个层面都写出来了。《水浒传》分前后两部分,前一部分是轰轰烈烈的武侠史诗,后一部分投降了,又是武侠精神的挽歌。凡是文化高手,都看到了《水浒传》的要害问题,金圣叹为什么腰斩《水浒传》?他就是不让人们看后面投降的那一段,写到全伙上山就给结束了。鲁迅和毛泽东都看到了投降是《水浒传》最重要的问题,鲁迅和毛泽东都站在非常高的政治角度看待《水浒传》。今天很多中国的左派对中国共产党持有激烈的批评态度,说现在的共产党就是宋江,投降了嘛。所以说《水浒传》的象征意义是非常巨大的。很多人误解,说毛泽东批判《水浒传》。不对,毛泽东非常推崇《水浒传》,他批的是宋江,批的不是《水浒传》,他恰恰说《水浒传》写得好。鲁迅说的非常清楚:“一部《水浒》,好就好在投降。”写投降反而写得好了,如果不写投降,反而没有那样的深度了。正是因为你投降了,之后才没有获得好处。我们想一想现在世界上那些被美国灭掉的国家,和它投降是不是有关系。当年它不投降的时候、它坚决抗美的时候,它安安全全什么事都没有;它一旦跟美国关系暧昧,勾勾搭搭——死期到了,马上没命。大家想想萨达姆、卡扎菲,再往前的什么李承晚、朴正熙、吴庭艳,只要屈从美国的,哪有一个例外?坚定抗美的却安安安全,你看卡斯特罗,据说美国策划暗杀他一千多次,没有一次成功的,我觉得都神了。有一次杀手都进入他的卧室了,拔出枪来刀来就可以把他打死,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杀手忽然脑子进水了,扑通跪下,说我是美国派来杀你的。(众笑)坚决抗美的安全,一旦动摇就死,这和《水浒传》写的一样。

  可是呢,风水轮流转,武侠小说到了晚清,就衰落了,我们知道中华文明也是到晚清出了问题。文学看上去好像是风花雪月,其实它和人生那种互相印证的关系,后人研究起来是非常惊人的。晚清武侠小说,用鲁迅的话说,就是没落了,没有武侠了。晚清的武侠小说被一种叫公案小说的东西代替,比如《三侠五义》——后来叫《七侠五义》,这类小说里那个武侠就变质了,变成什么了呢?变成跟着一个大官,去反腐败,变成了大官身边的那些公务员,比如什么包公案、施公案、刘公案,这些小说里的主人公是包公,是施公,是刘公,是一个清洁廉明的政府官员,是一个好干部。武侠看不见了,武侠变成他的保镖了,他身边的保镖跟着他去反腐败。比如我们看京戏就知道,包公一出去就带着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京剧里唱的“王朝马汉睡卧在两边。”这个武侠是睡在那儿的,包公在中间威风凛凛。所以这个武侠一旦变成体制内的公务员,“侠”就没有了,你是吃公家饭的了。当然也许作为生命个体来说,我们都不喜欢那种漂泊生涯,当公务员挺好的,工作挺稳定,每月有工资拿,这也挺好。可是从文学史的发展意义上来说,这等于不知不觉把武侠给消灭了。而好玩的是,文学作品中没有武侠了,你看国家就倒霉了,仅仅是文学作品中社会稳定了。今天中国拿出大量的钱来维稳,据说维稳费超过国防军费,许多钱都花在怎么收拾上访的民众上,可是这个社会治安就稳定了吗?社会没有稳定,反而内忧外患更多了。晚清就是这样的,不让有侠客了,好像社会安定了,其实没有,这个国家大的风雨就要来了。

  那么现代武侠是怎么产生的呢?我说这么几个时间点。到晚清,很多同胞知道中国不行了,就开始想原因想办法。一开始认为我们军事不行、经济不行、科技不行,什么政治体制不行,最后证明这些都是胡说,都不对。朝廷最爱糊弄人民的一句话就叫“落后就要挨打。”挨打之后,他不说他保护不了人民,他说咱落后啊,谁让咱落后呢?大家要理性,要克制,因为咱落后——意思就是落后永远要挨打,挨打是合理的。我们从1840年挨打,挨了很多年,最后才明白不是那么回事,不是因为我们落后。再看看世界战争史,从来都是落后的打先进的,没有落后就要挨打这一说。周推翻商,就是落后的打败先进的,当年抗美援朝,我们不知道比美国落后多少年,是吧?美国还率领着十五个哥们,让我们打得落花流水,是吧?从鸭绿江打到三八线,完整的解放了一个国家。没听说落后就要挨打的,特别是我们中国在毛泽东领导下,专门是谁先进灭谁(众笑)。哪有落后就要挨打这一说啊?世界各国列强无一不败在毛泽东的手下,多国军队都被中国成建制的消灭过,除了美军没有全歼一个团之外,什么法国荷兰比利时,什么加拿大、新西兰、土耳其,来一个旅灭一个旅,来一个营灭一个营。当然我们在此不讲战争,我们讲的是,晚清知识分子最后明白了,中国不是落后在那些看得见的东西上。最后竟然大家没有想到,我们是落后在文学上,是梁启超发现了这个问题。梁启超夸张地说,人家西方为什么先进呢?西方人成天读小说,读小说国家就强大。梁启超喜欢耸人听闻,但去掉他那个夸张的成分,这里面有道理。我到欧洲去我到美国来,我看见美国人民休息的时候干什么?在参观博物馆,在听音乐会,你以为这是没用的吗?国家是通过这些东西强大的。你再看看中国人民每天都在干什么?不去听音乐会、不去看戏、不去博物馆、不去看画展,就在家里搓麻将。我们不是完全否定搓麻将,但是一个国家大部分国民没有精神追求,必然导致它真的要落后了。

  认识到这个问题之后,1902年中国产生新小说运动。小说本来在中国的文化体系中是被看不起的,梁启超这帮人就搞了一个革命,认为小说是最伟大的艺术,小说最重要。我们看这个东西在汉语中叫“小说”,在英文里有小的意思吗?没有。中国人特意给它加了一个“小”字,认为它不重要。是一百多年前,中国人才把小说变成一个最重要的文体。我是讲文学的,大家也都学过、看过很多文学作品,中国古代文学可以去掉小说,仍然是伟大的文学,尽管中国古代小说很棒,我们把四大名著都去掉,只要有从屈原到李白杜甫到苏东坡就够了,还是伟大的文学史。可是现代就不行,现代文学去掉小说还是文学吗?去掉鲁迅,去掉茅盾,去掉老舍,去掉沈从文,去掉巴金就什么都没有了,现代小说是不能去掉的,所以小说成了现代文学最重要的一个载体,这是1902年的一个台阶。

  接下来到1911年有辛亥革命。辛亥革命从政治层面上说,它有很大的意义,可是辛亥革命没有解决中国人的灵魂问题。我前天在和统会讲座的时候说,辛亥革命之后中国人的生活还不如清朝了。表面上看推翻一皇帝,建立一共和,好像多党制了,曾经有三百多个政党,可是中国人民更加水深火热了。国家实际上分裂了,这个省和那个省都打起来了。军阀混战,各省的军阀都找一帝国主义支持,国家乱了。今天很多人主张多党制,其实我们早就实行过了,辛亥革命之后中国就那样子。生多少人死多少人,人口不增长,家家生七八个孩子,家家死七八口人,就完事了。你出门随便看一垃圾堆,可能上面就扔着死孩子,这就是很多人向往的民国。民国有人生活得好,北京大学教授生活得好,但那时候有几个北大教授啊?那时候北大教授相当于中央委员,因为大多数是文盲嘛,大学生才有几个啊?那时候大学生都没有今天的大学教授多,所以存在一个怎么看待历史的问题。

  所以1911年没有解决中国人的问题,还需要补课,补课就是1915年,有一本《青年杂志》诞生,后来叫《新青年》。伴随着它有一个运动,叫新文化运动。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从1915年开始的,《新青年》办了两年,到1917年就产生了文学革命。我的专业叫现代文学,现代文学是从1917年算起,有了文学革命才有以后的种种种种。1919年是政治上的五四运动,北京大学一群学生火烧赵家楼,跳进人家院中,殴打“党和国家领导人”,是吧?然后就成了一个伟大的运动。这个历史研究起来,它是很吊诡的。从法律上说,这是不合法的,你凭什么跑去把人家打一顿,还把人家房子烧了?警察把这些学生抓了,学生一抗议,警察害怕了,把学生放出去,学生还不走,说我们就住在监狱里了,结果警察是求着他们回学校念书去。学生闹事,本来是为了让政府更强大,然而政府强大起来之后,学生再不能随便闹事了——历史存在这样一个吊诡的关系。1919年五四运动,再过两年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我有一本书叫《谁主沉浮》,专门写1921年文学的。在这个兵荒马乱,中国哀鸿遍野的时候,有那么十几个人在上海开了一个小会儿,谁也不知道这十几个人决定着中国将来的命运。这十三个人里,过了20多年,其中的两个人站在了天安门城楼上,有一个人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而在1921年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下面是跟今天的主题直接相关的,1923年,现代武侠小说诞生了。从晚清武侠精神没落,到武侠重新崛起,中间经过这么多的事儿。中国人不断地认识到灵魂的重要,改造人心的重要。这些认识慢慢普及到社会上,一直影响到大众文学层面。大众文学作家为了赚钱,为了写赚钱的小说,他不知不觉会改变文学的套路。

  1923年有几个作家同时推出了具有崭新风格的武侠小说,在武侠研究史上把他们称为“南向北赵”,加上一个姚民哀。南向就是向恺然,他是湖南作家,笔名叫平江不肖生,湖南平江人,他说自己是不肖之子,不肖生。北赵是河北的赵焕亭,“南向北赵”同时写了很重要的武侠小说,大家不研究这个,没有必要记他们的名字,再加上一个叫姚民哀的人,三足鼎立,现代武侠就诞生了。为什么我们说它是现代武侠小说,难道仅仅因为它是五四运动之后的,就叫现代吗?他跟古代有什么区别?跟晚清有什么区别?真有区别,最重要的是,恢复了“侠”的本来面目,侠退出公务员系列,不再当公务员了,侠回到江湖上。

  我昨天在联合国也讲这个话题,我说中华文化中有很多概念是没有办法翻译成其它语言的,你的翻译水平越高,你就应该越感觉到汉语是一种最高级的语言。我们有的时候大材小用,用汉语中最好的词去翻译那些低等语言的词,他那里面本来没这意思。比如我们认为某个民族最重要的书,很神圣,我们就拿出我们民族最好的词来翻译它,把它叫“圣经”。你看看它原文里面,哪有“圣”的意思啊,哪有“经”的意思啊。什么叫经啊?经是天上人写的东西,谁敢说我写一本经啊?(众笑)人家原文里面没有“圣”“经”的意思,我们挺大方的,拿“圣经“去翻译它,很多概念都是不对等的。就说武侠小说里,“武”“侠”这俩字都没法翻译的,武不是打架,“武”这个字天然包括了两种因素,战争与和平,止戈为武,放下武器才是“武”。但是你不拿起武器怎么放下武器呢?还得先拿起武器,再放下武器,其它民族里有这么一个词吗?同时包含战争与和平意思的。一个大人打一个孩子打赢了,我们说胜之不武,这才叫武。所以这是中华民族独有的概念,你必须学汉语,你才能享受这种文明的快乐,你不学汉语你就白活了。是吧?我说好不容易当一回人,竟然没当成中国人,白瞎了。(众笑,掌声)所以我身为中国人,感到非常的快乐。

  除了武、侠之外,再比方说“江湖”。啥叫江湖啊?江湖咋翻译啊?它不是社会,不是制度,不是环境,也不是长江和洞庭湖。(笑)所以江湖没法翻译,你必须学汉语,还得在中国生活一段时间,才能知道啥叫江湖。(众笑)我认识两个日本教授是中国通,他们就明白什么叫江湖。比如他会跟我说,“这是我哥们儿,有事儿找他,这是我好哥们儿。”北京话说得特别溜,他们懂得什么叫江湖——就是有事不通过组织。(众大笑)遇到什么事不能通过组织,江湖上有哥们儿帮你办。这个江湖是对体制的一个非常强有力的补充——有的时候是对立的,在多数情况下是补充。例如中国现在,反腐败非常艰难,有的时候感觉很奇怪啊,全国人民都痛恨腐败,党中央也痛恨腐败,中央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整治,抓了那么多官,这腐败怎么还治不了呢?

  我就说他们都没想明白,他们都是用那个政治的、法律的手段去治腐败,那就永远治不完,因为他们忘了,还有一个庞大的系统叫江湖。是吧?你看看那些抓起来的贪官,他们都是在江湖上有很大的势力,是吧?要是掌握不了这个江湖,你就治不了腐败。

  而毛主席那个共产党怎么就能治了腐败呢?它不是光靠行政手段,毛主席在革命的过程中跟江湖建立了密切的关系,是吧?共产党最知道怎么对付黑社会,因为国民党的起家就是黑社会。国民党不成器,是因为它社会基础不好,当时孙中山先生找不着同盟,只好利用黑社会,所以国民党根儿上就不好。那共产党的根儿为什么好呢?共产党是什么党啊?共产党是北大教授党。共产党是最有学问的一群人,是最有学问的人打败了没有学问的人。当初共产党进城的时候,上海的黑社会就吓唬共产党,说你们来了要是对我们不好,我们就罢工。什么叫罢工呢?上海的清洁马桶厕所的工作都是黑社会控制的,他说我们就不给你运这些垃圾了,让上海臭掉。共产党派地下人员跟他们说,我们主要是打国民党,跟你们没什么关系,你们好好儿的,该清运垃圾清运垃圾,从阶级角度来说你们也算无产阶级。黑社会一听放心了,我们也算无产阶级,这可以了。共产党很会跟黑社会搞好关系,江湖的事儿用江湖规矩去办。

  所以1923年之后,侠回到江湖上,就跟晚清不一样了,不再上面有一个包公式的清官领导他,这个侠重新有了独立人格。而五四新文化运动提倡的不就是独立人格吗?五四的精神就是要有独立人格,武侠小说不知不觉就受了影响,所以我们不能把精英文学和大众文学简单对立起来,能看到它是不知不觉有一个呼应的。五四以后国人开始看话剧,今天的人会以为有了话剧是不是戏曲就没人看了?不对,有了话剧之后戏曲更旺盛了,梅兰芳等大师,他们的成就主要是在五四运动之后。这个很有意思,五四运动其实是一个文化制高点,它像一盏灯照亮了全中国,但是它的作品数量是少的,它的听众是少的,大多数听众看的是大众文学大众戏曲,但大众受它的影响,而我们中国的学术界,恰恰对大众文化研究不够,这是我们跟欧美相比真的落后的地方。前些年统计,美国大学里关于大众文化的课程有两千多门,中国只有几十门,这是一个巨大的差距,就好像抗美援朝的时候,人家一个师有两千门大小火炮,我们只有几十门火炮一样。

  独立人格,就会产生一个正义标准的问题。在江湖上的侠认为,正义不在政府那里,不在法庭那里,不在学者那里,正义在我心里——自掌正义。所以侠要自己承担道德标准。你如果犯了错,或者你这个标准如果错了,怎么办?错了,你拿自己的命抵上。所以中国这个侠义精神是要彻底的承担。武侠人物如果真的认识到自己犯了大错,怎么办?自杀以谢天下。《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的爸爸妈妈,是吧?犯了错误怎么办?没有办法弥补,那只有死在天下英雄之前,一种真正的个体的承当。这看上去不合现代精神,好像不民主,我们现在都喜欢这个民主制度,民主有它的好处,可是也有它的坏处。比如出了事儿没人负责,经常找不到负责的人,互相推诿,每个官僚都有他的借口,最后我们就陷入了一个鲁迅说的“无物之阵”。你感到有一个庞大的阵容在跟你作对,可是你不知道杀谁,你不知道打谁,你都不知道告谁,所以有一些人会丧失理性,会报复社会,是吧?会去乱杀无辜的人。滥杀无辜是错误的,可是从心里动机上,他是可分析的,有他的原因。

  现代武侠是有独立人格的,是自掌正义的,他就要承担一个孤独的命运。王朝马汉是不孤独的,天一亮看看包大人去哪儿,咱们跟着去就行了,是不是?干完活拿俩红包回家。现代武侠没有包大人了,怎么办?他很孤独,他在江湖上是漂泊的。如果是喜欢孤独的人,会觉得这是享受。现在的人不经常标榜孤独吗?我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我们那时候可标榜孤独了,对一个人很高的评价就是,这同学很孤独。(众笑)一些人假装孤独的样子,留很长的头发,坐在北大三角地,一会儿就会有漂亮的女孩儿跟你说话,陪你吃午饭,我们就这样孤独了很多年。后来产生了一首歌叫《孤独是可耻的》,那时候孤独特时髦。其实真正的孤独者,他是一种痛苦,最后会产生一个怎么对付孤独的问题。这个方面我觉得还是鲁迅做出了一个很理性的选择:首先要承担这个孤独,然后再反抗这个孤独。鲁迅的反抗是再一次走进大众,保持自己独立人格的前提下,走进大众。当然鲁迅不是政治家,他只是在思想上做到了。以上说的是现代武侠的思想精神。(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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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4-2 17:35:52 | 显示全部楼层
孔庆东纽约论金庸(中)

  我们上面说了侠,下面稍微说点武。

  现代武侠小说里,产生了系统的现代纸上武学,为什么称之为“纸上武学”呢?因为它不能真的学了之后去打架,它不是实际的搏斗功夫,它不是那个“武术”,这个武学和武术不一样。很多人说小孩子读了武侠小说盲目模仿,媒体会夸张这样的事实,其实这样的事儿很少,可能万分之一都没有。一个小孩读了武侠小说就跑到山上去了,这多少万人里可能才有一个,他不读武侠小说也是乱跑的。(笑)武侠小说里的武功描写,不是让我们学打架的。我昨天在联合国专门讲了这个武学的问题,这是一种人生的象征,你看那武侠人物的练功,和我们日常的学习是一样的,和我们为人处世是一样的,你从里面悟到的,是一种普遍的人性之道。

  现代武侠还有一个了不起的地方是侠情结合。古代武侠小说用今天的标准去衡量,有一个缺点,就是侠客大多是男的,女的太少,好不容易出几个女的,又都有问题。我刚才说了最伟大的武侠小说《水浒传》,水浒一百单八将,一百零五个男的,三个女的,有不法书商为了吸引人,曾经篡改这个书名叫《105个男人和3个女人的故事》,你买回去一看——《水浒传》。一百单八将之外也写了几个女的,基本没什么好人,什么潘金莲啊、潘巧云啊,也不知作者跟姓潘的有什么仇,把坏女人都写成姓潘。当时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可是我们现代人一看,看出毛病来了,所以现代武侠小说有一个特点,里面都有女侠。一开始这女侠好像还是跟在男的后面,是个附庸,后来这女侠越来越厉害,最后就是男女双侠并行江湖。到了现在呢,好像谁再写武侠小说不写女的都不行了,这女的不厉害都不行。所以看武侠小说不能轻视女侠,就好像那个喝酒的场合,最可怕的就是什么红脸蛋儿的、吃药片儿的、梳小辫儿的,这都是最厉害的。看上去不能打架的,往往是功夫最高的。所以说现代武侠,从各个角度都有了现代的品格。

  这个现代武侠才属于我的专业范围,我是搞现代文学的。现代文学研究的就是1917年到1949年这段文学,金庸不属于这一块儿,金庸属于当代文学。那我为什么研究金庸呢?说明研究当代文学那个领域出了问题。我本来是北京铁路局的,为什么管广州铁路局的事儿呢?因为广东铁路局出事儿了呗,所以北京的来管一管。我很奇怪,这么多华人都喜欢的文艺作品竟然没有人研究。研究什么不等于就喜欢它,学术研究跟喜欢不喜欢没关系,要排除个人感情,你再不喜欢,这是一个重大的现象,这个现象必须面对。就像我们不喜欢原子弹,但我们必须研究原子弹一样。所以金庸的问题是我研究现代武侠的一个延伸。

  我们把1949年以前的武侠叫旧派武侠,旧派武侠我把它大概分了十大家,十大家再分前后各五家。前五家就是刚才我说的南向北赵——向恺然、赵焕亭,加上姚民哀,还有个顾明道,顾明道最早写男女双侠并行江湖,金庸小时候就读过顾明道的《荒江女侠》,影响很大。再加上一个文公直,是写历史武侠的,写那个于谦的,于公传的于谦。后五家可能更有名,一个是还珠楼主,还珠楼主几十年间粉丝特别特别多,我二十年前研究武侠的时候还遇见过他的老粉丝,是中国科学院的科学家。再一个是白羽,宫白羽,白羽的影响也非常大。白羽本来是鲁迅的学生,因为生活所迫,所以写了武侠小说。大家知道新派武侠小说的第一人,我把他叫做“挂印先锋”——梁羽生。梁羽生为什么取这么个笔名呢?他自认是白羽的学生。再有一个郑振因,还有一个更有名的叫王度庐,因为李安拍了《卧虎藏龙》,获得奥斯卡大奖,所以王度庐的名字重新被人知道。最后一家是朱贞木,也有人说朱贞木可以算新派了,但是一般的学术界还是把他算作旧派武侠作家。

  旧派武侠介绍完了,下面就是新武侠。新武侠是何时诞生的呢?今年正好六十年,是1954年。那个时候海峡两岸的对峙格局已经形成,今天叫冷战时期。冷战时期很有意思,海峡两岸一度都没有武侠小说的市场。大陆倒没有行政命令说不准看武侠,它有一个文化批判,认为武侠小说是封建糟粕,是麻痹人民的精神鸦片,劳动人民受压迫,你不反抗,老幻想着有个刀光剑影的侠客来救你,这是不对的,是反动的。其实劳动人民幻想的武侠已经来了,就是共产党嘛,你就没有必要读那些飞檐走壁的故事了。所以大陆这边是看不起武侠小说的。台湾呢,是查禁武侠小说。台湾那边很有意思,它认为武侠小说是共党的统战作品,它那理由比较奇怪,它“阶级斗争”这弦儿绷得很紧。它说武侠不好,武侠是中共授意写的。因为武侠小说里一般都要写反侵略,一般都要写地主欺负人,侠客来给他报仇,所以国民党很忌讳这个。金庸的小说很长时间被台湾查禁,台湾多次查禁武侠,重点就是金庸的小说。台湾那个中宣部不知怎么想的,他们甚至怀疑金庸是中共特务——中共专门派一文化特务在香港写小说,颠覆国民党政权。特别是金庸最有名的小说叫《射雕英雄传》,在台湾呢,是第一禁书。国民党领导宣传的干部还有点文化,读过毛泽东的诗词,他一看“射雕英雄传”,马上想到毛泽东写的“只识弯弓射大雕。”一眼就看出来了:共党!共党统战作品!然后就查禁这个《射雕英雄传》。有一天夜里台北全城戒严,警察突击各家书店,搜查《射雕英雄传》。但这个书太受欢迎了,这书商要谋利啊,马克思说过,商人为了谋利,命搭上都干啊,只要有百分之百利润。所以书商把《射雕英雄传》改名叫“大漠英雄传”,继续畅销。到七十年代,金庸本人访问台湾,见了台湾领导人蒋经国、严家淦,他俩也都是金粉儿,大家才知道金庸不是共产党。所以到那个时候,金庸的书可以随便卖。

  就在海峡两岸都不喜欢武侠的时候,老天爷给中华民族留下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留得很好,就是港澳。港澳这地方也很有意思,其实是毛泽东故意不收回来的。1949年的时候随时可以收回来,毛泽东说了“宜将剩勇追穷寇”嘛,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嘛,全中国包括港澳台嘛,是吧?台湾是因为金门战役失利,接着朝鲜战争出了事,没打。那港澳随便一脚就跨过去了,而且当时已经有不遵守纪律的解放军战士过去了。后来上级批评他们,谁让你们过去的?回来。毛泽东说这两个地方我们不收回来,要留着。伟人做事都目光太长远了,留着有什么用?不知道留着有什么用,反正没必要收回来,随时可以收。你那水你那菜你什么什么都是内地供应的,想收明天就收回来了,一句话的事儿。一年之后就知道有大用了,一年之后抗美援朝爆发,美国和西方封锁中国,我们的武器装备、弹药、医药从哪来?很多从香港来。用香港的资本家去给我们买这些东西,所以香港的很多大亨为什么跟共产党那么好啊,他的第一桶金是共产党给他的订单啊,他是这么崛起的。所以上天留下这么一个地方,得天独厚。

  1954年香港有两个武术门派发生矛盾,开始是口水战。一个叫太极门,一个叫白鹤门,都说自己功夫好,这是中国武术界的毛病,就跟那个文人相轻一样。口水战最后也要用实战解决啊,就打擂台,两边掌门人打擂台。可是香港法律不许比武,于是他们跑到澳门去。澳门这个黑社会统治得比较好,可以打擂台,于是媒体就纷纷宣传这个擂台赛。可是擂台赛的实战过程,非常不过瘾,不像那些武侠影视剧,两个人咣咣咣打十来分钟还打不死,你看着打死了,一会又站起来了——哪有那事儿啊?没有。我不知道大家小时候有没有打过架,真正打死架一般超不过一分钟,因为在那种性命相搏的打架中,人的体力只能支持二十来秒,也就是你倾尽全力打一个人的时候,二十来秒你就没劲儿了。武术也是这样。这个太极门和白鹤门的比武,不到一分钟结束战斗。太极门的掌门人,一拳打在对方的鼻子上,鼻子马上出血了,裁判马上喊停,比武结束。

  可是媒体已经铺天盖地做了那么多宣传,媒体不会让自己的钱白花呀,它要乘勇追击、趁热打铁。我昨天还在联合国遇到那个《大公报》的记者,也是我的老乡。当年《大公报》就非常聪明,马上就推出广告,就趁着大家这个热乎劲还在:本报明天推出武侠小说《龙虎斗京华》。

  这是老板决定的,可是这小说根本就八字没一撇呢,这小说谁写啊?他心里有数,因为报社里有两个年轻人,是武侠爱好者,平时没事儿在一块儿谈武侠,一个叫陈文统,一个叫查良镛。这两人一个爱好是下棋,成天在一块研究棋,还有一个爱好就是武侠。老板就找到其中一个叫陈文统的,说咱们报社明天要推出一部武侠小说,叫《龙虎斗京华》。陈文统说好啊,咱们也写武侠小说,好啊,这谁写啊?谁写?就你写!(笑)他说我行吗?老板说不行也得行啊,广告都推出去了,必须得写!所以历史上有些事是偶然发生的,就这一个擂台赛,催生了新武侠。这个叫陈文统的人,就写了《龙虎斗京华》,用的笔名叫“梁羽生”,这就是新派武侠的诞生。

  梁羽生的《龙虎斗京华》一炮打响,但是用今天的眼光看来呢,水平还是很平庸的,只不过因为它是第一个,所以历史地位重要。可是不等于艺术水平高,他写得还是很混乱的,很多武功招数都是旧的,观念也是比较保守的,写的是义和团的事。老板一看这个成功了,他说我的手里还有一张好牌呢。然后又动员另一个年轻人:你看人家陈文统都写得这么好,都出名了,你也试一试呗。这个叫查良镛的人,比较稳健,一般什么事不先出头。他一看陈文统都能写成名,那我更有把握了,于是他也写了一部小说,叫《书剑江山》,后来出版的时候叫《书剑恩仇录》。查良镛的“镛”左边是个金字旁,右边是个中庸之道的庸,他把这个字一分为二,叫“金庸”。新武侠就这样在梁羽生金庸手中诞生了。我们可以把他俩看成左右光明二使,光明左使光明右使,这个诞生的过程是挺有意思的。

  刚才我讲了金庸九十周年诞辰。六十年来,金庸小说长盛不衰,成了文学史上一个罕见的现象。大众文学很像流行歌曲,一拨歌星热个三五年就过去了。经典首先要有一个流行的过程,多数都要半个世纪以上才能看出它是经典。比如大家可能同时喜欢十来个歌星,过二十年再看看还剩下几个。我们今天证明邓丽君是艺术家,邓丽君留下来了,别的人能不能留下来还不知道。罗大佑留下来了,证明他是经典,在他刚出道的时候谁也看不出来。所谓大学者就是眼光独到,能够在流行的时候看出将来是经典,那就叫“于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在座的也许有很多人对金庸了解得比我更深,我简单介绍一下金庸的生平,用介绍生平的方式顺便加以评价。

  我们一般从小说中获得的那个叫金庸的人的形象,是非常正面的,一般人读了小说之后,会觉得这人非常侠义、深情、渊博、儒雅、大气、幽默、爱国、悲悯等等,这个形象跟其它作者比,是要更丰满更高,甚至可以……我估计再过一百年二百年,他的形象很可能跟鲁迅、李白、曹雪芹是差不多的,这是叙事者给人生成的形象。可是人们一般不容易崇拜还活着的作者,因为有太多的人认识他本人。认识他本人的人就会去批评他,会根据自己生活中的接触,觉得他不是那么侠义、不是那么幽默、不是那么爱国,会找到他很多的缺点。还有金庸不光写小说,他有多重身份,他的另外的身份和写小说这个身份可能还有冲突,所以金庸是一个充满争议的人。比如说李敖先生,我也很喜欢李敖,李敖就特别看不起金庸,多次批判金庸,李敖也是一个“毒嘴”“毒蛇”。后来我发现他批评金庸的话,跟批评三毛的话是一样的,他就说他们虚伪。他说三毛你对撒哈拉的人那么同情,我发现你有财产,你有房子,你怎么不把这些财产捐出去呢?所以你是个虚伪的人。同样的话他用在金庸身上,他说金庸表现得那么侠义,我发现金庸很有钱,你怎么不把你的钱给穷人呢,所以你很虚伪。我发现这是李敖惯用的一个逻辑,我也就不把这个当回事了。这个叙事者金庸和生活中的查良镛,我们把它分开,就可以了。

  说到金庸的家族,很了不起。他姓查,这是个多音字,写出来就是检查的查。这个姓出自姬姓,跟黄帝是一个姓的,我这个孔姓也是出自这个姬姓。我写过一篇文章叫《我的家谱》,我们家的祖先也是从黄帝那里开始,后来是商汤和商纣王的后代,一点点沦落,沦落到孔子。用那个“批林批孔”的话说,是没落奴隶主贵族的后代,这是“批林批孔”时用的贬义词,我说用褒义词,就叫“家道中落”,跟鲁迅是一样的,家道中落往往能出圣贤。那么这个查家呢,历史也很久远,现在他们家最厉害的郡望,在安徽泾县查济村。我前不久去安徽太平湖,从这个查济村附近路过。查家古代出的名人并不多,我们可以从唐朝开始查到一些人,因为大家不研究历史,我就不举这些人的名字了。跟金庸直接有关系的,是从明清之际算起。查伊璜,就是査继佐,《鹿鼎记》中写过,这是清代的大文豪,也是有争议的人。査士标,清代书画大家,查升、查慎行,多了。现代还有很多人,比如查光佛,是1930年汉口市国民党的宣传部长。查一平,1949年组织国民党两个航空公司起义,是新中国航空事业的一个奠基人。査济民,首届国务院香港事务顾问,2007年去世的。金庸现在被看成是一流的小说家,他还有一个远亲堂兄,很了不起,叫查良铮。查良铮写诗的笔名叫“穆旦”,说穆旦很多人可能就知道了。现代文学谁是第一流的诗人,有几种不同的说法。有人认为郭沫若是最伟大的现代诗人,有人说艾青,有人说冯至,现在可能很多人更倾向于穆旦。也就是说现代文学史上最了不起的诗人、最了不起的小说家,都被他们家占了。姓查的还有一个安徽的了不起的人,也是诗人,说他的本名很多人不知道,说他的笔名谁都知道——他叫海子,海子本名叫査海生。这个家族是了不起的,他们家的直接的谱系我就不仔细展开了。康熙就很重视他们家,给他们家题的匾有好几个,其中有一幅对联写的是“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还有关于他们家和曹雪芹家的关系,有很多好事者去考证,反正他们家在江南的地位很重,还有人说他们家是“一门七进士,叔侄五翰林。”当然这也是封建社会的一个现象嘛,全家都担任了重要的职位。现代什么查人伟、查猛继、查济民,查良钊——台湾师大的校长,查良鉴,这都不讲了。

  金庸在《鹿鼎记》里写了他们家涉及的那个明史案,关于这个也有人攻击金庸,说金庸家那个祖先是首先告发的人,本来这是他们家不光彩的一段历史,金庸把这历史涂脂抹粉,把自己家人写得挺好。不管怎么样吧,他们家在历史上很重要。还有人给金庸戴帽子,说他是为满清统治者张目,我觉得这个批判可能有点过分了。我们看金庸的各种文字,他对清朝的认识还是很客观的,有好说好,有坏说坏。从康熙到乾嘉时代,这一百多年中,中国整体是经济发达,人口高速增长,社会稳定,疆域达到中国历史上最大,这是事实,这个要承认。文化事业也有很大发展,但不是以推出思想家为主,而是文化整理工作。当然这背后有不好的东西,比如说文字狱等等,这些金庸也是批判的。另外金庸很可贵的是,他有民族立场。金庸的祖父叫查文清,是查家最后一个进士,曾经当过丹阳的知县。我们学历史知道有一个重要的丹阳教案。老百姓杀了传教士,那个时候基督教天主教跟中国老百姓发生矛盾,当然中国的政府都是崇洋媚外的,命令他镇压老百姓。他不肯这么做,就辞职回去了。金庸说祖父对他有两个重要影响,一个是使他知道,外国人欺负中国人;第二个是人要好好读书,要多读书。他在《连城诀》的后记说,“我祖父查沧珊公反对外国帝国主义者的无理压迫,不肯为了自己的官位利禄而杀害百姓,他伟大的人格令我们故乡、整个家族都引以为荣。”

  所以我们看,金庸在坚持中华民族的立场上是没有问题的。他在中华民族内部,是坚持民族平等,反对大汉族主义,但他在整个中华民族的立场上是反帝的。金庸这个人,还有梁羽生也一样,他们并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他是有一个朴素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爱国立场。如果你是一个有党派的人,是国民党或者共产党,有些立场可能是你这个党所需要的,金庸并不是这样。

  我讲金庸的时候还特别强调了一个事实,金庸父亲的问题。到金庸父亲这一代,他们家还是当地的大地主豪绅,一个镇上有半个镇都是他们家的,他们家还有三千六百多亩地。大家想想在江南那个地方,有三千六百多亩地是什么阵势。在我们东北都算大地主,东北是地广人稀,有三千多亩地仍然算大地主。在江南土地那么紧张的地方,他家有三千多亩地,他家有佃户上百,还有钱庄、米行、酱园店等。他自己家里有九十多间房。他们家住在袁花镇,袁花镇有一句话叫“袁花镇,查半边。”他们家占半边。金庸四十年代去了香港,他父亲留在当地。1951年4月26日,海宁县人民法庭第134号刑事判决,认定他父亲在解放后抗粮不交、窝藏土匪、图谋杀害干部、藏匿枪支等罪行属实,以不法地主罪判处死刑。也就是说他的父亲是被共产党枪毙的,但不是随便枪毙的,是有审判,有记录,有明确罪行,有事实认定。这个事情我觉得挺重要的。以后是怎么演变的呢?挺有意思。1981年7月18号,邓小平会见查良镛,这个时候邓小平同志要收回香港,需要用金庸,金庸是香港最有影响的人。邓小平跟他说,以前的事儿咱就不算了,团结起来向前看。因为有了邓小平这句话,几年后,1985年7月23日,海宁县法院撤销原判决,宣告他父亲无罪。这事挺值得研究的,他父亲到底有罪没罪?是原来的判决错误,还是这个撤销判决错误?当地政府显然是根据新时代的要求,为了讨好金庸,做了这么一个决定。

  那金庸是怎么回复的呢?金庸致信海宁县委,说“大时代中变乱激烈,情况复杂,多承各位善意,审查三十余年旧案,判决家父无罪,存殁俱感,谨此奉书,着重致谢。”金庸这个信写得非常得体,是吧?人家是善意,要感谢,但他没有说对不对,他把是非含糊过去了,而又巧妙地用了春秋笔法,“大时代中变乱激烈,情况复杂。”是这么评价的,没说你们这个撤销就是对的,但是承认你们对我好,我感谢。这是金庸对这个事情的态度。

  后来金庸在2000年,写了自传体的散文叫《月云》,回忆自己家里一个丫鬟,生活痛苦。他自己家是大家族,但是金庸说在他们家干活的这个丫鬟——其实是以他的后母为原型,面黄肌瘦,过年的时候吃一块年糕就感到非常高兴。金庸觉得人不应该有这样的生活差距,我们家可以随便吃什么都很正常,在我们家干活的丫鬟吃一块年糕,都这么痛苦。然后文章里提到了他父亲的事,他说“从山东来的军队打进了宜官的家乡(金庸小名叫宜官),宜官的爸爸被判定是地主,欺压农民,处了死刑。宜官在香港哭了三天三晚,伤心了大半年,但他没有痛恨杀了他爸爸的军队。因为全中国处死的地主有上千、上万,这是天翻地覆的大变乱。在宜官心底,他常常想到全嫂与月云在井栏边分别的那晚情景,全中国的地主几千年来不断迫得穷人家骨肉分离、妻离子散,千千万万的月云偶然吃到一条糖年糕就感激不尽,她常常吃不饱饭,挨饿挨得面黄肌瘦,在地主家里战战兢兢,经常担惊受怕,那时她还只十岁不到,她说宁可不吃饭,也要睡在爸爸妈妈脚边,然而没有可能。宜官想到时常常会掉眼泪,这样的生活必须改变。他爸爸的田地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爸爸、妈妈自己没有做坏事,没有欺压旁人,然而不自觉的依照祖上传下来的制度和方式做事,自己过得很舒服,忍令别人挨饿吃苦,而无动于衷。”(2000年《收获》第1期)

  我在北大课堂上念金庸的这段文字,我说我们看看金庸的境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阶级出身,人按照自己的阶级出身感受事物,这是正常的,是合理的,多数人都为自己的阶级利益辩护。但是圣贤的可贵之处,能够超越自己的阶级立场,不仅仅为自己的阶级着想,而是站在全人类全历史的视角,看待具体的事物。金庸的父亲被共产党枪毙了,他做儿子的应该伤心,应该难过,这是人之常情。但是他在2000年这个时候,中国共产党自己都要否定自己的时候,金庸不这么看,他不恨那个军队。他从大的历史角度讲,他说我爸爸妈妈可能没有做过坏事,但是他们同样维护了这个吃人的制度,他理解大的历史变乱中这样的悲剧难免。

  我们看看金庸这个态度,我们再想想海宁县委当初撤销那个判决,哪个是对历史的客观的态度?那不就是为了讨金庸的好吗?金庸还不接受你这个好。金庸可不是共产党啊,但我觉得他说的这番话,绝对是标准的共产党员的境界。只有修养极其高深的伟大的共产党员,才有这番境界。自己的家人受了委屈,可能是冤枉的,也可能不是冤枉的,但能跳出这个立场看问题。有多少共产党员,因为自己或者自己的家人,在文革中受了委屈,就痛恨共产党,就痛恨中华人民共和国,也不去管你父亲为什么受的委屈。所以不是说共产党员一定就有高的境界,尤其在今天这个时代。

  金庸的祖上很了不起,在他的这个时代,也是出了很多的名人,下面说点他的家人。

  他的一个小姑母,从小就喜欢舞剑打架,是秋瑾的崇拜者,这个小姑母对金庸有很大的影响。有学者认为这个小姑母就是黄蓉的原型之一,聪明活泼喜欢打架,曾经跑去为秋瑾守墓半个月,这个不展开了。金庸对他的兄弟姐妹是非常有侠义之情的,今天他的家人回忆起他来,有什么事就找金庸,他一定会帮忙。比如他的一个小弟弟叫查良钰,五十年代在抚顺读书,1956年考上了北京矿业学院,五十年代的时候好像上大学很随便,他读了六年大学,期间一连生了六个孩子,五十年代怎么这样啊?我都感到很奇怪。所以他生活有点困难,金庸就给他寄钱。弟弟妹妹得到金庸很多的帮助,现在金庸的这些亲戚,不管是同父异母的还是堂兄,在中国各地基本上都能当一个政协委员。

  他的亲戚中有很多名人,我介绍几个。他的一个远房姑姑,嫁给了同乡蒋百里。蒋百里是中国现代著名的文学家、军事家,我们讲文学研究会,他是创始人之一。蒋百里的表姐叫蒋英,蒋英是中国最杰出的女声乐教育家,享誉世界的女高音。但蒋英还不算最厉害的,蒋英嫁了一个丈夫——这个男人叫钱学森。名人都跑他们家去了。他们家也有大众文化领域的人,金庸有一个堂弟叫查文良,本名叫查良燮,是北京德云社的演员,跟何云伟是搭档,但是十年前去世了。别的我就再挑个重要的讲啊,他的表哥蒋复璁,台湾故宫博物院院长。现在他们家最小的有个侄孙女,是著名的流行歌手叫查查,开那个百度群英会的时候也来了。这个女孩子,现在唱歌很好,也参加中国一些电视台的好歌手评选节目,很有实力的。

  另一位著名的大众小说作家,大家都知道叫琼瑶,琼瑶跟金庸也是亲戚。金庸的堂姐查良敏,嫁给了琼瑶的三舅袁行云,这个关系老外也搞不清楚,只有我们中国人能推算出来,中国人一推就知道,金庸是琼瑶的表舅(众笑)。因为现在都是独生子女,孩子们都不知道这些关系了,我在北大课堂问:你们知道什么叫妯娌?没一个说对的,妯娌都说不对啊。我说你们知道什么叫大伯子吗?不懂,都是独生子女,以后这些词都消失了。什么叫表舅这很难翻译了,简单的说,他跟琼瑶也是亲戚。

  再介绍一个,金庸小说里总有一个很讨厌的“表哥”。他的小说里多次塑造一个气质俊朗、武功超群的表哥,但是最后金庸一定把他写成负心薄幸、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比如说慕容复、汪啸风、卫璧等等。金庸不但不喜欢表哥,还不喜欢帅哥(众笑)。他的小说里都有误入歧途的高富帅,金庸小说里,高富帅基本上没什么好下场,一般都是家世不错,长相俊俏,还有情趣还有幽默等等,但最后都比较倒霉,最差的就变成了林平之。那有人就奇怪了,金庸怎么这么恨表哥?这表哥到底是谁呢?

  经过考证,查良镛先生的生母,是徐志摩父亲最小的堂妹,也就是说,金庸的表哥是徐志摩!还有一个有力的证据,徐志摩写诗,有一个非常有名的笔名,叫云中鹤。云中鹤是《天龙八部》中的淫贼,“四大恶人”最末那个穷凶极恶的,就叫云中鹤。金庸明知道他的表哥笔名叫云中鹤,却塑造了这么一个恶的形象,这说明他特别讨厌徐志摩。徐志摩遇难之后,两家是亲戚嘛,他们家送的一副挽联,竟然是充满讽刺内容的。当然用的是很深的典故,“司勋绮语焚难尽,仆射余情忏较多。”表面看像是赞美,那隐含意思是,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烧都烧不完,到天上继续忏悔去吧。而且他们家大人没去吊孝,派的是小孩金庸一个人去吊孝的。徐志摩家非常有钱,给这个小孩一个人开了一桌子席。他们家是不原谅徐志摩的人品的,和梁启超恰恰是一样的。梁启超在徐志摩的婚礼上当场就痛斥他们两个新人,说你们不道德。尽管金庸年纪大了之后,要回避这个事情,但是从这里可以看到,他们家是看不上徐志摩的。有人说金庸和小说大家茅盾也是亲戚,这个咱就不去考证了,反正这个中国精神贵族圈太厉害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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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4-8 09:18:39 | 显示全部楼层
孔庆东纽约论金庸(下)

  下面说金庸本人。

  他小时候在嘉兴上学,读了顾明道的《荒江女侠》,从小就愿意行侠仗义,但他行侠是失败的。比如他在学校里写文章讽刺教导主任,两次被开除。那时候学校里的教导主任,一般都是国民党派来的。教导主任发现学生里有进步的,有共产党学生,会镇压。金庸不是共产党,他出来打抱不平,他就被镇压。他本来的志向是搞政治,考进中央政治大学外交系,但是后来被开除,又去学了国际法。1946年他获得一个机会,在几千人的考试中脱颖而出,考进《大公报》,1948年被派到香港。当时被派到香港不是什么好事儿,可能是他好欺负。上飞机才发现没带钱,跟旁边一个人借了十块钱。他后来写了一首诗说“南来白手少年行。”赤手空拳,而且当时香港很穷,从上海去香港,觉得到了乡下一样。香港真正的崛起是七十年代的事情,五六十年代不如内地的好多城市。

  1949年有件事值得一说。国民党政权迁到台湾,国民党留在香港的财产怎么办?这是一个国际法的问题,金庸恰好是学国际法的,他写了一篇文章《从国际法论中国人民在海外的产权》。他认为在香港的财产应该归新政权所有,归共产党所有。这篇文章引起了权威人士的注意。在东京有个国际法权威叫梅汝璈,大家知道,他是参加东京审判的国民党的外交官,他当时准备投奔共产党。梅汝璈看见金庸这篇文章很欣赏,他就告诉金庸说,我准备到北京去,你跟我一块去,或者你自己先去。金庸一听很高兴,自己直接投奔北京。他找到了周恩来的秘书乔冠华——后来中国最著名的外交部长,就在纽约此地、在联合国大笑的那位。查良镛跟乔冠华说,我来参加革命工作,我学国际法,我外语好,我作文好,什么什么。乔冠华一开始很高兴,后来问:你是党员吗?一盆凉水泼下来了。查良镛说不是党员,乔冠华说那不行,外交工作很重要。大家由此可见啊,中国外交强大的时候,强调外交人员的素质是政治素质,跟外语好不好没什么关系。中国现在的外交有什么问题?有一个重大的问题,很多外交官出身于翻译。我们小时候看的电影,里面那翻译官都什么人啊?(观众:汉奸。)我们看看外国派到中国的大使会中文吗?不会啊。哪个美国大使会中文啊?好不容易派了一个华人当驻华大使,他都不会中文(众笑)。大使最重要的任务是维护本国人民的利益,不需要会说驻在国的语言。所以乔冠华对金庸的态度是正确的,是为国家负责的。那人家金庸要参加革命工作呀,乔冠华说这样吧,你到中国人民大学学习,争取进步入党,然后再到外交部。金庸这人他喜欢自由嘛,一看这么麻烦,算了,不合我的性格,他就回去了。

  所以我们要感谢乔冠华,金庸如果在外交部工作,他也不可能做出比乔冠华更大的成就,那样我们就失去了一个伟大的武侠小说作家,他还是回去比较好。而且因为这一次波折呢,他的第一次婚姻宣布失败。我觉得一个好的作家应该感情生活有很多波折才对(众笑),对爱情有深刻的体会才对。金庸心里面一直喜欢一个了不起的女性形象,就是长城电影公司的当家花旦,叫夏梦,五十年代被认为中国最优秀的女影星。金庸为了接近夏梦,就离开报社,到影视公司当编剧,辛辛苦苦写了很多剧本。其中一个拍成电影后,还获了1957年中国文化部的奖。金庸总算有名气了,有了名气可以跟这个大明星说几句话了。这个时候才知道人家已经名花有主,结婚好几年了,所以这大概成了金庸的一个心病。我们看到金庸笔下很多女一号很像夏梦,黄蓉很像,赵敏很像,好几个都很像夏梦。所以有人专门去研究他跟夏梦之间的八卦,这个我们不去管它。

  因为他有了这么多的经历,回到我们前边说的,他一炮打响写了《书剑江山》之后,名气迅速地就超过了梁羽生。接下来写《碧血剑》等,每一部小说都有结构上内容上的创新。1957年到1959年写《射雕英雄传》的时候,香港另一位著名作家叫倪匡,倪匡说在1958年若是有看小说的人而不看《射雕英雄传》,简直是笑话。《射雕英雄传》创造了许多奇迹,看射雕就会觉得,武侠小说没办法再写得更好了。当时东南亚地区,好多报纸都在连载《射雕英雄传》。一家泰国报纸为了尽早一天转载,胜过别的报纸,专门派了记者在香港,每天用电报把小说发回去,因为当时没有e-mail嘛,也没有传真,用电报发回去,这个电报太费钱了,一个字多少钱啊!用电报发小说,这是文学史上唯一的。这么浪费使用电报的,只有一件事可以比,就是毛泽东指挥三大战役,发了几百封电报。除了三大战役,就是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当时美国著名学者夏济安,他一直盼望中国武侠小说出现伟大作品,他说“真命天子已经出现,我只好到扶桑国去了。”他本来准备写的,金庸一出来,真命天子出现了。

  金庸写了《雪山飞狐》之后,已经名满除了大陆之外所有的华人圈。金庸很聪明,他想我这么好的小说,发表在人家的报纸上,给人家赚钱,太亏了。金庸很有经济头脑,他开始自己办报,办了一张《明报》。在香港办报很难的,市场都被占满了,他一开始就是办一个四开的小报。他在上面写了《神雕侠侣》。靠《神雕侠侣》打开出路,自己给自己打工,这钱不再给别人赚了。金庸能够成为作家里的首富,不仅仅是因为写作勤奋,他作品数量并不多,梁羽生比他多,古龙更多,是吧?那古龙更会赚钱,古龙经常一行就写几个字的,古龙那个小说都是骗稿费的写法,“刀,/一把刀,/一把闪亮的刀。”啪啪啪,钱就出去了(众大笑)。有人说这个风格很独特,不想想这也是赚钱用的,因为小说是按页算文字的,不是一个字一个字数的。而金庸本人是有精明的经商头脑的,后来他在上面写了《倚天屠龙记》,报纸由4开、8开、16开最后变成大报。当然不能光靠写小说,他后来有了更全面的发展,金庸除了写小说之外,还写社评。他曾经被叫做是亚洲第一社评家,这社评大陆叫“社论”。他每天早上写一篇社论,在这里表现了他非常出色的社会洞察力。他对很多政治事件的预测都是非常准确的。比如文化大革命刚一开始,他就预测刘少奇要被打倒,这是谁都想不到的。因为文革开始的时候,刘少奇是文化革命的组长,文革一开始是刘少奇领导的。但刘少奇那个文革是镇压群众的,刘少奇派工作组进入大学,进入各个地方,哪个群众提意见就镇压那个群众。毛泽东知道情况后,才重返一线,不许镇压群众,把文革的形势逆转过来。毛泽东是支持底层群众,打倒官僚的。但是在刘少奇风头正旺的时候,金庸判断刘少奇要被打倒,这是别人都想不到的事情。

  1963年到1966年他写了《天龙八部》。本来写《射雕英雄传》别人就认为没法超过了,写到《天龙八部》,人们就绝望了,武侠精神写到天上去了。我跟我的同学都是读遍古今中外世界名著的,感觉没有比金庸笔下的萧峰更感人的形象了,那是战神也是和平之神,一个为天下苍生贡献出自己生命的,谁都杀不死他的一个英雄,他比所有的共产党烈士都感人。这个武侠小说还怎么写啊?《天龙八部》之深刻,你既可以看到萨特和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人活在世上那个荒谬感,同时还有内在的佛教思想。这里面可以说是“无人不冤,有情皆孽。”书中没有一个人是不冤的,所有的情都是孽情。《天龙八部》从思想深度上说,已经超过《射雕英雄传》,但可能不如射雕更普及。写到这个时候人们觉得没法再写了,没想到他后面还能写出新的东西来。

  到了文革时期,香港的红卫兵也是很厉害的。文革其实是一个波及全球的运动,全球都是一片红,美国、法国,整个欧洲,是吧?那是红色的六十年代,激动人心的六十年代。存在主义大师萨特,也跟着大学生游行,记者问他:你说大学跟大学生是什么关系?他说只有一种关系,就是把大学砸了。那时候全世界是这样一片形势,香港那个地方也是,做得有点过分了,我们今天叫极左。很多人要把香港收回来,还是毛泽东一句话,香港不要收回来。后来毛泽东甚至很生气地批评左派,说左派就是反革命。极左是不对的,我们不要以为毛泽东是左派,毛泽东不是左派也不是右派。毛泽东是真正掌握着中国传统文化中庸之道的人,就是该左就左,该右就右。毛泽东在历史上,在共产党内,是长期被作为右派、被排挤被镇压的。中国革命的成功,恰恰是因为毛泽东反掉了极左,反掉了海归派,反掉了莫斯科回来的那些代表马列主义的人,中国革命才能成功。毛泽东的问题,我们另外再说。

  经过文革的这个金庸,他在文化坐标系里被规定为右派了,因为左派是反对他的,认为他不讲阶级斗争嘛。其实金庸是站在劳动人民立场上的,但是他跟那个红卫兵立场不一样。他发表一篇文章叫《同情工人,反对骚乱》,我们看这个立场,是比较有良心的右派的立场,所以左派就写文章骂他叫“最佳汉奸狗仔豺狼镛”,根据香港话把查良镛叫豺狼镛。而且那些香港红卫兵做了很过分的事情,就是要威胁他的人身安全,他们曾经把一个黑名单上的人就给烧死了。所以金庸曾经还避了一下风头,但是他的报纸是办得越来越好了。

  1967年他写《笑傲江湖》的时候,越南的中文报、法文报有21家同时连载,不得了。到1969年,他又写了一部推翻他所有武侠小说的巨著,叫《鹿鼎记》。经常有人问我,孔老师你最喜欢金庸什么小说?我说两部,一部是《天龙八部》,把武侠精神写得登峰造极,还有一部是《鹿鼎记》,把登峰造极的武侠世界打碎。伟人都有两手,我可以建立一个世界,我还可以摧毁这个世界。这很像毛泽东,亲手建立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当他发现这个共和国的官僚机器还想欺压老百姓的时候,他亲手打碎这个共和国的国家机器,毅然发动了文革,让中国人民重新解放,第二次解放。正是有了这个文革,中国今天没有崩溃。今天的中国腐败这么严重,贪官污吏心里面还是战战兢兢,他们知道人民的力量,他们领略过人民的力量。所以,中国的贪官污吏才这么惧怕毛泽东,中国的媒体才这么铺天盖地的污蔑毛泽东。伟人都是“左右互搏”的,他不是固定的左派和右派。我说的这“左右互搏”,就是金庸发明的一个武功。高人就是会左右互搏的,一手空明拳,一手降龙十八掌。

  到1972年,金庸宣布,如果没有什么意外,《鹿鼎记》是我最后一部小说了。然后他进行了十年的修改,这是一个大师对自己严肃的要求。写小说如日中天,写一个字都赚多少钱的时候,毅然不写了,用十年时间修改,这是一个大师的态度。用十年时间修改自己作品,历史上只有一个曹雪芹。曹雪芹写《红楼梦》,“批阅十载,增删五次”。金庸的全部小说并不多,他很聪明,怕人家记不住,自己编了个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其实我们这代人年青的时候都是乱读的,在市场上租了好多书。那个时候书都是盗版的,不知道哪个是金庸的。那书商故意骗人,远远的模模糊糊的把金庸印成全庸,你看不准就以为是金庸,仔细一看是全庸。还有写的是“金庸新作”,你以为是金庸新写作的小说,其实人家笔名叫“金庸新”(众笑)。那时候不知道谁是真的,但是读多了我们自己就会鉴别了。所以金庸小说成为经典,是人民自动的选择,没有政府的推荐,没有学界的引导,完全是亿万读者自己找到的。

  后来金庸成了两岸三地的名人,在政界举足轻重。八十年代要收回香港,邓小平要倚重他,要利用他影响香港的各界,所以有人说《明报》转变立场了。在我看来,不能说金庸转变立场——是共产党转变立场了。1985年金庸被任命为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很多人说,你们北大怎么授予金庸名誉教授啊?小说写得好就能当教授吗?这些人是误解了,北大授予他教授,跟他写小说没有关系,他是法学教授,他本来就是学法律的,他是香港基本法起草的主要人员之一。香港基本法的主流方案叫查式方案,就是他定下来的。这个讲起来非常复杂,各界争论很大。金庸本人对政治有非常深的洞察,他知道共产党的底线在哪里,他也知道香港各界的底线在哪里,所以他能拿出一个被各方所接受的方案来,但同时也就会被各方不满,各方会骂他。以前文革时,左派骂他是豺狼镛,现在右派骂他是豺狼镛,他是被左派右派共同攻击的。有人说金庸有个人野心,他讨好共产党,他想当香港回归之后的首任特首,不然你为什么要做让步呢?金庸这个人平时是不善言辞的,他用行动来表示。如果金庸小说读得多了,你会发现,他笔下那些英雄人物不是贪图名利的,他笔下的英雄都是为社会为国家轰轰烈烈做一番事业,然后拂袖而去。如果不是壮烈牺牲,一定是走了,狄云走了,杨过走了,张无忌走了,令狐冲走了,连韦小宝都走了,没人愿意留下来当特首。但当时人家说他有个人野心,后来就发生了1989年的事情。1989年5月的一天,中国某领导人宣布北京戒严。第二天金庸召开记者招待会,宣布退出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并且卸任《明报》社长职务。他用这个行动说明了一切。

  进入晚年,金庸到各地当访问学者,获了许多这个名誉教授那个名誉博士——我称之为“晚年游仙”阶段——慢慢地把《明报》也全都卖出去了。而在大陆的学界呢,我这一代人开始读博士,开始把金庸从一种业余的阅读变成一种学术研究的对象。1994年北大授予他名誉教授,金庸获了那么多的头衔,他最重视的还是北大。我的老师严家炎先生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的会长,是泰斗,严先生称金庸武侠小说是“一场静悄悄的文学革命”。这个评价还引起轩然大波。后来金庸获得了国内国际数不清的荣誉,其中有一个特殊的是,2010年,国际天文学会将一颗由北京天文台发现的小行星命名为“金庸星”,这个荣誉是很特殊的。连鲁迅都没有一颗鲁迅星,但金庸有一颗金庸星,这说明他在天文学家中拥有大量粉丝。

  他耄耋之年仍然不闲着,做了很多事。他最后读的两个博士学位,是真读,不是荣誉的。一个是英国剑桥大学的,这个已经读下来了,博士论文叫《唐代盛世皇位继承制度》,正式通过答辩获得博士学位。他尚未获得博士学位的是北大,他在北大读了一个博士,按理说,他是我北大中文系的学生,而我是我们系的教授,当然我不是他的导师。北大的要求太严格了,因为查良镛先生长期不来听课,所以至今没有给他学位。我觉得北大应该特殊的事特殊办,我倒倾向于授予他这个学位,这么大年纪了,不能要求他坐在教室里去听课,那学生肯定不听课了,都看他去了。这就是金庸大概的一生的行迹。

  在我看来,金庸小说一个了不起的价值,是在海峡两岸处于冷战对峙的时期,海外人民在文化上彷徨犹疑无法选择的时候,他提供了另一个开阔的视野。海峡对岸蒋经国先生,严家淦先生等都是他的读者,海峡这一面邓小平等人也是他的读者。邓小平见他的第一句话说:“你的小说我读过了。”邓小平可能是大陆第一个读金庸小说的人,因为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机会读到,有人送给邓小平一套,他读了。在那个时代,还有后来八十年代读金庸小说,就可以跳出那个冷战思维。到底是共产党对还是国民党对呢?可能各有其对,各有其非,但是读了金庸的小说我们才知道,我们本来应该是郭靖一伙儿的人,我们跟萧峰是一伙儿的人,我们不愿意当郭靖当萧峰,我们还可以当张无忌当令狐冲当杨过,可以当狄云可以当石破天,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文化中国。所以说金庸小说最立体地展现了中华文化的魅力。

  我们系的前系主任陈平原先生有一句话,他说金庸小说可以作为佛教的入门书。我想不仅仅是佛教,我愿意把它扩大为中国传统文化。要求一般的人去读中国的四书五经,可能他会厌烦,会恐惧,说读不懂。我建议你读金庸的小说好了,读金庸小说的人一定会爱国,而且不是狭隘地爱中国,他会爱人类。金庸的小说中所涉及的文明与文明的关系,性别与性别的关系,这个时代与那个时代的关系,都探讨得非常深刻。当然从我们每个人具体的政治立场来看,我们可能不赞同他,我们可能比他看得更深一些,但是他可能比我们看得更博一些。

  我曾经评价他笔下的韦小宝,我说韦小宝是现代文学史上继阿Q之后第二个光辉的形象。鲁迅写的阿Q,已经把中国的国民性表现得非常深刻,但是《阿Q正传》很短,没有来得及展开。而《鹿鼎记》皇皇巨著,读者随着韦小宝的足迹,走遍全国各地——都走到俄罗斯去了,它展现中国国民性的层次特别多。而且韦小宝生活的那个时代是所谓“康熙盛世”,金庸的《鹿鼎记》告诉我们,即使在盛世,这个国家不是有才华的人能够飞黄腾达,恰恰是韦小宝这样的人,不学无术,满肚子鬼心眼,这样的人能够飞黄腾达。这不是跟《红楼梦》具有同样的意义吗?同样是一曲封建社会的挽歌。在康熙时代,一个英明君主领导下就这个样子,这个社会的本质已经看清楚了。而且这个社会发展到最后,韦小宝要什么有什么,他都不愿意在这个体制里混了,他都要脱离这个体制,这是最深刻的批判。如果说一个英雄豪杰不喜欢这个体制,那还不能证明体制不好。因为英雄豪杰的要求很高。而韦小宝这样一个出身于妓院的人,虽然有了七个老婆但是不懂什么叫爱情的人,连自己是哪个民族的父亲生的都不知道的人,他都厌烦这个体制了,这一点是非常非常深刻的。

  而金庸在他宽博的文化视野、民族视野之下,《鹿鼎记》最后一段仍然是坚持中华民族立场的。韦小宝飞黄腾达之后,他是在妓院出生的嘛,他回去采访做妓女的妈妈,他问他妈:我爹到底是谁?他妈回忆说,当年来找我的客人太多了,你妈年轻时很漂亮的,当时有汉族的有满族的有回族的有蒙古的还有西藏的,说那个喇嘛每次上床之前还要念经什么的。韦小宝突然问了一句,不会有洋鬼子吧?这时候他妈妈突然表现得大义凛然:你当你妈妈是什么人!洋鬼子也接吗?这个写的很搞笑,但里面有一种庄严存在:韦小宝可能是汉满蒙回藏的后代,但不是洋鬼子的后代,韦小宝是中华民族的后代。所以我愿意从中华民族的角度,从爱国的角度,来看待金庸小说在当代文学史上的价值。

  当然金庸小说还可以讲得更细致更深刻,我讲的有不对的地方,欢迎大家补充和指正,以后有机会我们进行更多的更好的交流。今天时间讲得过了一点,对不起大家,我就讲到这里,谢谢各位。

  主持人:谢谢孔教授今天给我们带来精彩的演讲,从文化层次上、政治层面上,包括我们个人生活,从短期到长远的角度上,给我们带来很多前所未有的一些趣事、知识,而且用一种幽默的方式表达出来。我们再次感谢孔教授今天给我们这样一个精彩的演讲。

  (听众掌声)

  孔老师:谢谢各位,谢谢。

  主持人:因为时间的关系呢,所以我们这样,尽量还给大家一个提问环节,选取几个人的问题,有没有对孔教授所讲的问题有一些比较感兴趣的,大家可以举手提问。OK。

  听众:现在有些人呢,已经或者想把鲁迅作品移出中学课本,孔教授有什么看法?

  孔老师:这个问题媒体上经常炒作,说鲁迅被从中学课本里踢走了,其实呢,首先这不是一个事实。也经常会遇到记者采访我,我说你作为一个记者,怎么能根据其它报社的判断来做新闻呢?你自己可以花一百多块钱买套教材看看嘛,一套教材很便宜的。从比例上说,鲁迅作品在中学课本中没有怎么减少。但是呢,有更换,为什么有更换呢?跟现在中国教材制度有关系,因为这个学术体制老鼓励创新,鼓励折腾,其实,就是搞几个人编教材。编教材不能跟原来一样,总要换课文,换来换去呢,鲁迅的作品还在那里,只不过是把《狂人日记》拿走了换成《药》,把《药》拿走了换成《孔乙己》。事实上鲁迅的作品,仍然以最大的比例存在于课本中,没有被换掉,更没有把鲁迅的作品换成金庸的作品。但是前几年有人炒作,还有些媒体为了攻击我,因为听说我参与语文工作,说孔庆东是研究金庸的,他用金庸的小说代替了鲁迅的小说。我虽然研究金庸,但是我更喜欢鲁迅。金庸的小说艺术性非常强,但是从思想角度说,现代的思想家,没有人超过鲁迅的,我自己就不会同意减少鲁迅小说的篇目。

  但是呢,这里面有另外一个问题,虽然鲁迅篇目不见得减少,但是现在的中学老师,越来越不理解鲁迅了,是老师们讲不好鲁迅。还有我们现在这个教育体制,是个考试的体制,我们会发现这样一种现象,如果一个文学作品是不用考试的,学生在课外自己读,学生会很喜欢。只要在课堂上一讲,一分析,一讲得很死,这一段什么意思,那里是什么用法,这就把它讲死了,学生就不喜欢了。所以我担忧,如果金庸的小说进了教材,就坏了,就被老师们讲死了。现在语文这门最灵活的学问,变成到处是标准答案,这是违背文艺规律的。我曾经看到过好几次,北京等一些地方出的考题,现代文的阅读分析,用的是我的文章,本人的文章。里面就有题,“这段话作者要表达什么思想”,我自己的回答是错误的(笑),人家有那个标准答案。那说明这种教育很可笑,越聪明的学生越倒霉,越得不了分,他就会埋怨这个教育,他还会埋怨到鲁迅身上。

  所以我觉得还是要提升整个教师队伍的素质,改变这种僵化的教学模式。好的东西其实都被讲坏了,在中国最应该讲好的几门课,现在都是最受学生讨厌的,比如说鲁迅。中学生最讨厌的是,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还有在大学里,最讨厌的就是政治课,政治课本来很重要,可以讲得很活泼,一讲成要考试的就没意思了。所以中国要改革的是现在这种教育模式。

  主持人:我们再给一个机会吧。

  听众:孔先生,你这个非常精彩我听着。我知道这个文学创作,文艺评论,从古至今都寄托很多的东西,金庸应该是当代文学,我就想问问你,你对现在网络时期,这个文学创作和文艺评论,现在的情况给一个评价。还有一个问题是,很多人说你是新左派,但是我觉得你评论很多时政,包括对港澳那些现象,或者对美国的评论都很准确,你现在来纽约也有一段期间,我就想能不能跟我们分享一下,你来纽约的一些见闻,就这两个问题。

  孔庆东:好的,我先说你问的这个文学的问题。当下可以说整个的中国人民,对中国文学的创作状况是非常不满意的。这个不满意基本上是合理的,我认为中国当下是一个很适合文学创作的时代,国家不幸诗家幸啊。国家太平无事,反而文学出不来好作品了。中国人民三十年来经历了这么多的血泪和苦难,几亿农民失去了土地,几千万工人下岗,成百万人的成天上访,这不正是文学创作的大好机会么?可是我们的文学作品没有反映,所以人民群众对文学不满,这是有道理的。但是这种不满可能有夸张,不是说完全没有好作品。因为我担任一些评委,会接触很多好的作品,从绝对数量上说,中国每年仍然有一批好的作品,但是它们占的比例很小,更重要的是,大众媒体从来不介绍不报道这些作品。我们的大众媒体非常粗糙,我们现在号称改革开放,但其实非常闭塞。跟我读大学的时候、跟八十年代没法比。我们那个时候是真正的阅读天下的作品,阅读文史哲,什么哲学家的作品我们都读过,我们那代的中国人是知识最渊博的。现在你随便问一个大学生,你知道现在法国最好的画家是谁?意大利最好的音乐家是谁?西班牙有什么哲学家?什么都不知道,就知道美国,美国的好东西他也不知道,知道的是美国最粗糙的那一部分。所以现在是号称开放,实际上闭塞。我跟大学生说,我们大家同时上网,我怎么就在网上经常捕捉到我需要的那些有价值的讯息,我一点击就是好东西,你怎么一点击不是明星走光,就是某人包个小三,成天就这些东西呢?这跟我们这个选择和基础是有关的。

  比如说我这几天来美国,我获得的美国的印象,基本上就是以往我对美国评价的一个印证,基本上没有什么出入的,只不过是印证而已。古人说的那句话“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是有道理的。不是说每个秀才都这样,或者说秀才智商高,是他有一套了解世界的办法,这个办法其实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尤其不要相信媒体。

  那很多人说,我不相信媒体,我也不掌握其它资讯,那怎么办呢?我教你一个简单的办法,要向相反的方向判断,正确率更高。不能保证完全正确,只是正确率更高,当年鲁迅就是这么看报纸的,毛泽东就是这么看报纸的。国民党的报纸说在哪个地方消灭了红军,那个地方红军一定获得胜利了,相反的判断反而会更准确。我这么多年判断世界形势,基本上也是这个道理。我的文章一般在刚发表的时候不被理解,基本上是四五年之后被理解,十年之后成为滥调,十年之后有人反过来给我上课。比如我十年前说“汉奸”的时候,我很孤独,有人说你这是什么思想啊?现在哪有汉奸啊?现在不用我说了,这网上“汉奸”成了一个普通的词。前几年我说有“港独”的时候,党中央有人很生气,哪有“港独”啊?你不要挑拨香港和内地的关系——现在也不用我说了,现在党中央已经后悔了,说没有及早发现“港独”的问题,“港独”都闯到解放军军营里去了,是吧?我说他咋不敢闯美军军营啊,怎么不敢闯英军军营啊,还不是看解放军好欺负吗?解放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嘛。所以像我刚才说的,我自己承担我的这份孤独,我也不求理解,我也不当官,我就是一普通老师,我活的是那份自得其乐。你给我这份言论自由,我就多说几句;不给我言论自由,我可以自得其乐嘛,我可以找朋友喝茶下棋,我还可以干一点更庸俗的事,我不是自己更享受吗?

  所以我个人已经获得解放了,我只不过是还有一颗不忍之心。我来到美国之后呢,我更喜欢看人家的优点。美国的优点就像我以往理解的一样,美国人才是真正懂得毛泽东思想的。美国的优点几乎全部是毛泽东思想,独立自主、自力更生、自己贸易保护,破坏别人的经济体系、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政治第一,是吧?道德与法律结合,还有,武装斗争加上统一战线,哪一个不是毛泽东思想?但是他不告诉你。他告诉你、教给你的是另外一套。他要破坏你掌握的这一套东西,他偷偷的拿到手里。比如我发现,美国肯定知道我是什么人,知道我是什么立场,但是美国对我特别友好,美国大使馆多次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吃吃喝喝的活动(笑)。这就是我党的统战路线嘛,这不是周恩来乔冠华玩剩下的吗?但是现在我们不会玩了,人家美国玩得特好。我是有坚强的立场,我是能挺住的,但是我知道很多知识分子是挺不住的。所以呢,我还是对美国这个国家表示崇高的敬意:玩得真好!

  主持人:谢谢孔教授,谢谢!

  ……

  孔老师:我也要回赠我的一本书,可惜不是新书是旧作,叫《黑色的孤独》,是我的一个杂文集,不成敬意。希望下次我们还有机会欢聚纽约。

  ……

  孔老师:我送给苏会长这个《黑色的孤独》。人心里面有一份“黑色的孤独”,外在的世界才会更加鲜明、鲜亮。

  (本文由东博编辑部小尤据录音整理,资深孔迷初校,丛剑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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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9 23:11:04 | 显示全部楼层
美国人才是真正懂得毛泽东思想的。美国的优点几乎全部是毛泽东思想,独立自主、自力更生、自己贸易保护,破坏别人的经济体系、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政治第一,是吧?道德与法律结合,还有,武装斗争加上统一战线,哪一个不是毛泽东思想?但是他不告诉你。他告诉你、教给你的是另外一套。他要破坏你掌握的这一套东西,他偷偷的拿到手里。比如我发现,美国肯定知道我是什么人,知道我是什么立场,但是美国对我特别友好,美国大使馆多次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吃吃喝喝的活动(笑)。这就是我党的统战路线嘛,这不是周恩来乔冠华玩剩下的吗?但是现在我们不会玩了,人家美国玩得特好。我是有坚强的立场,我是能挺住的,但是我知道很多知识分子是挺不住的。所以呢,我还是对美国这个国家表示崇高的敬意:玩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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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11 00:10:40 | 显示全部楼层
蒋英不是蒋百里的表姐,应该是蒋百里的女儿!孔教授记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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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4-12 10:14:5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语文教育应该是出题后,看学生如何理解、表述,而不是固定答案。这是理想状态,但介于作为教育者的很多中国知识分子,他自己的国家名族意志不坚定、浮躁庸俗 …… ,我想还是先弄固定答案吧,固定答案虽然不理想,但是现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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