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从政治-军事博弈转向经济-技术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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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朗普不再强调“超级大国竞争”

　　DAVID E. SANGER，一位《纽约时报》报道白宫事务和国家安全的首席记者，在其43 年的职业生涯中，已经成为美国外交与国家安全报道领域的权威记者之一。

　　最近，他在《纽约时报》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特朗普不再强调“超级大国竞争”》。他在文章中强调，有时候，刻意忽略什么比刻意强调什么更为重要。

　　这次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忽略了什么？他说，八年前，特朗普总统发布第一份国家安全战略的时候，宣告了超级大国竞争的回归。那篇报告将中国和俄罗斯定义为，试图颠覆美国全球主导地位的“修正主义”强权。

　　那篇报告写道：“中俄挑战着美国的权力、影响力与利益，企图削弱美国的安全与繁荣，” “它们执意要让经济变得更不自由、更不公平，它们扩张本国军力，控制信息与数据以压制本国社会并扩大影响力。”  po

　　但在阅读特朗普2025年《国家安全战略》报告的时候，读者已经几乎找不到类似的内容。DAVID E. SANGER认为，这是这份33页文件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也还是其刻意忽略的内容。

　　DAVID E. SANGER指出，报告全文仅在四个段落中提到俄罗斯，而且始终未谴责它入侵邻国、发动导致超过150万人伤亡的战争。相反，文件将美国描绘成能够缓和俄欧紧张关系、与莫斯科“重建战略稳定”的中立调停者。

　　DAVID E. SANGER说，值得注意的可以忽略还有。2017年那份报告曾对当时拥有一二十枚核武器的朝鲜发出“火与怒”的威胁，指出，朝鲜在“寻求具备用核武器杀死数百万美国人的能力”。在多年外交失败之后，现在朝鲜已拥有60枚或更多核武器。但在这份新战略中，却完全没有提到朝鲜。伊朗也仅略微提及，而且表述还自相矛盾。

　　DAVID E. SANGER认为，从中可以看到美国战略思维的一个重要转变：从政治-军事博弈转向经济-技术博弈。

　　这当中还有一个有意思的插曲

　　不知下面的报道是否属实：据美联社报道，2025 年 12 月 4 日发布的特朗普第二任期的《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实际是推延了几天才正式发表的。其原因是，美国财政部长贝森特要求对原来版本中对华过于强硬的言辞进行修改。

　　原来文本的具体内容是什么样的，我们不得而知。但报道强调的东西很有意思，报道说，贝森特的意思是明确的，每一句对华强硬措辞的背后，都对应着具体的预算要求、资源调配和风险代价。他的立场并非为中国辩护，而是基于美国财政的现实考虑。

　　媒体特别注意到这一点，改变对华强硬措辞的考虑之一，是更强的对华强硬立场会向美国军方和军工复合体发出错误信号，可能导致他们提交更大额的国防预算申请，从而加速美国财政压力的积累。

　　但不管怎么说，如果报道属实，可以对上述美国战略思维的变化提供一个佐证。

　　实际上，在这个报告的亚洲部分，题目就是：赢得经济未来，以实力为基础预防军事冲突。其中的第二小节，标题是Economics: The Ultimate Stakes，可以翻译成终极博弈，或终极赌注。

　　经济是未来的终极博弈

　　报告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自1979 年中国经济向世界开放以来，美中商业关系是建立在成熟富裕经济体与世界最贫穷国家关系的假设之上的。但这种假设已经造成了根本性的不平衡。报告认为，现在两国的关系已经转变为近乎对等国家之间的关系。

　　报告说，2017 年美国关税政策调整后，中国很快适应了这一变化。2020 年至 2024 年间，中国对低收入国家的出口翻了一番。美国通过中间商和中国在墨西哥等十几个国家建立的工厂，间接进口中国商品。 中国对低收入国家的出口几乎是其对美国出口的四倍。2017 年特朗普总统首次就职时，中国对美出口占其 GDP 的 4%，但此后已降至略高于 2%。

　　因此，报告提出，我们的最终目标是为长期经济活力奠定基础。

　　到这里，我们必须得有一个基本判断了：尽管人们对丛林社会的到来有种种担忧，尽管地缘政治紧张的迹象频现，但未来国家间的竞争将主要在经济和技术层面展开。因为时代变了，不是说政客们不想打仗了，而是打仗越来越有害无益，甚至得不偿失。

　　早在2022年3月，我就曾写过一篇文章，《在现代，形成财富创造的能力才是真正的文治武功》。在这篇文章中，我提炼出疆域帝国、商业帝国与科技帝国这三个概念，用以概括在人类历史上世界格局的演变。实际上，到了今天，俄罗斯可能是还停留在疆域帝国时代思维的少数几个例外之一。

　　这表明的是一种人类文明演进的一个方向。英格尔哈特教授援引世界价值观调查的数据证明，现代化水平越高，人们越倾向于选择内部发展而不是通过战争获取财富。现代化使战争成本提高，也使人们对战争伤亡的容忍度降低，而民众地位的提高则意味着他们的意愿越来越重要，政客们不容易轻易将国家拖入战争。与贫穷国家比，高收入国家的民众更不愿为国而战，与老一代相比，青年人的战争愿望更低。

　　赫拉利的研究也表明，在众多统计数据中，战争发生频率的降低是显而易见的。1945年以来，由外国入侵重新划定国际边界的情况比较少见，而且没有一个国际公认的国家由于被外部征服完全从地图上抹去。当然还存在其他类型的冲突，例如内战和叛乱。

　　赫拉利指出，即使考虑到所有类型的冲突，在 21 世纪的前二十年，人类暴力造成的死亡人数也少于自杀、车祸或与肥胖相关的疾病。火药的杀伤力已不如糖。

　　未来的经济博弈将发生在三个层面

　　因此，我们未来面对的可能就是一场经济-技术博弈。这种博弈会在哪些层面展开？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三个层面：

　　一是依据安全的原则重构产业链。美国总统经济委员会主席米兰在一份报告中说过一句非常耐人寻味的话：美国为什么要复兴制造业？在没有主要地缘政治对手的时代，美国可能不太在意制造业的衰退。但现在，中国和俄罗斯不仅是贸易伙伴，也是潜在的“安全威胁”。在这种情况下，拥有强大且多样化的制造业，对于保障国家安全至关重要。

　　最近在稀土领域发生的产业链博弈，更使美国意识到产业链独立与安全的事情迫在眉睫。在2025年10月的亚洲之行中，特朗普通过密集签署贸易与关键矿产协议，试图构建以美国为主导、削弱中国影响力的全球稀土供应链。前些天，G7宣布首批关键矿产计划，加速取代中国供应链。

　　二是产能的市场阻断。从历史上看，对市场的争夺一直是经济竞争的重要内容之一。但一定要看到，今天世界面对的情况已经与历史上的类似状况大不相同。人类今天已经在进入这样一个时代：把更多的产品或财富生产出来，已经越来越不是问题。早在100年前，凯恩斯就曾说过这样一个意思：所谓的经济问题有可能在100年内获得解决，到那时，经济问题将由一小部分人来处理就行了，就像现在由很少的一些牙医来处理牙病一样。 我们今天正在进入这样一个时代。

　　在这样的背景下，市场的逻辑正在发生更本性的变化。在过去的时代，产能或者说创造财富的能力是制约经济发展的最重要的因素，但在今天，问题已经主要不是谁能够生产出更多的产品，而是谁能为这些产品找到消费者，找到市场。因此，在未来的时代，市场争夺的激烈程度，将会超过以往任何时代。特朗普在第二届任期发动的关税大战，与其说是为了实现国际收支的平衡，不如说是为了市场的争夺。

　　三是技术制高点的争夺。在拜登时期，其策略主要是构筑小院高墙，这是比较明确的。而到特朗普第二任期，其主要的策略是什么？有一种观点认为，是要努力构建多极技术联盟：其重心从管控战略性新兴技术创新要素流动，转向侧重体系化争夺新型基础设施、技术供应链、技术生态体系等结构性技术权力。这其中的确切与具体的含义，可能还需要进一步分辨。

　　不过，竞争的领域是显而易见的，这就是人工智能。据媒体报道，美国正式启动国家级人工智能科研工程---- “创世使命”（Genesis Mission）计划。据说，这项计划对标的是二战时期的 “曼哈顿计划” 和冷战时期的 “太空竞赛”。其核心，是通过整合整个国家的顶尖科研资源，以人工智能重构科研范式，确保美国在 AI 及多个战略科技领域的全球主导地位。

　　对中国的真正挑战究竟是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有关的讨论已经是连篇累牍，具体的问题我也不想再重复。我首先想要说的是一个基本判断：未来竞争对中国的挑战，主要既不在技术的层面，也不在博弈策略的层面，而是在结构优化的层面。

　　为什么不在技术和博弈策略的层面？不是说这些层面不重要，当然极为重要，也非常艰难，但相对来说，是可以看到乐观前景的。

　　比如在技术层面，与美国相比，我们当然存在很大差距，但同样不能否认的是，这种差距在急剧缩小。原来的差距都是代差，有的甚至差的不是一代。而现在在很多领域，已经不是代差了。最近看到的一项研究说，在AI领域，美国的AI 创新指数是 77.97 分，排名第一，且在 26 个关键领域保持领先地位，尤其是基础研究和芯片领域优势明显。中国是58.01分，紧随其后，差距从 2023 年的 22.02 分缩小至 19.96 分。中国在 13 个领域中占据优势，尤其是应用落地能力突出。

　　在博弈策略方面，我最近看到这样一段话，他说：其实，特朗普比拜登简单多了。你只需要理解川普是一个野心巨大、小孩脾气、性格固执但胆子很小的人，就能推测他做一切事的方向和逻辑了。这也是为什么中国应对这一轮贸易战比前一次更加主动更加成功的原因。第一波互加关税，特朗普主动挑头，中国跟着加，后来特朗普政府自己又找个台阶跑到瑞士把关税降了下来；第二波，特朗普又开始对中国进行制裁，结果反手被中国用稀土卡了脖子。

　　商业式的精明在大国博弈中的作用是有限的。决定最终胜负的，是结构的优化与整体经济的运行。这是什么意思呢？

　　最近有不少朋友问我对2026年中国经济怎么看，我的基本看法是：冰火两重天。什么是冰火两重天？有的朋友还会记得，几年前我曾提出过一个新二元结构的说法，形象点说，就是上半身和下半身。冰火两重天就是上半身热，下半身冷。国计的部分热，民生的部分冷。

　　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形成一种能够顺畅循环的经济体系是至关重要的。从长远来，经济博弈最终的结果，不是取决于技术，不是取决于博弈的策略，而是取决于经济结构的优化程度。但这个问题很复杂，不是本文能够充分讨论的，但最眼下的是两点：一是看股市能不能形成真正的财富效应，二是看就业的问题能不能得到实质性的改善。财富效应与就业，是目前经济顺畅循环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