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为什么一个最不缺土地的国家却偏偏最垂涎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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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泽连斯基说，俄罗斯用130多万人的伤亡，占领了乌克兰1%的土地。这里所说的 “1% 的土地”，指的应该是自 2022 年 2 月俄乌全面战争爆发以来，俄罗斯通过军事行动新占领的乌克兰领土面积。乌克兰国土面积为60.37万平方公里。

　　130万人的伤亡，6000平方公里的土地，每平方公里200多人伤亡的代价。俄罗斯对领土的痴迷为何到如此程度？本文将从几个方面进行探讨。

　　俄罗斯文学艺术中的领土叙事

　　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文学艺术是一个民族灵魂的展现。一个民族的精神世界是什么样的？总可以从他的文学艺术中找到它的镜像。

　　最典型的是在绘画艺术中，俄罗斯的画家常常以辽阔的俄罗斯风光为主题，展现祖国的壮美山河。列维坦《金色的秋天》，经常被看做是对俄罗斯领土的美学礼赞。

　　有人也许会说，描绘河流山川大地，不是绘画中的普遍主题吗？不错。但如果对比一下俄罗斯绘画与欧洲绘画，两者的区别就显而易见了。同样是在土地上劳作的场景，在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中，灰暗的土地与纤夫的疲惫、挣扎交织为一体；而米勒的《拾穗者》呈现的土地则是孕育丰收的母体。

　　概括地说，欧洲绘画所侧重的往往是自然美学、人文抒情或宗教象征；而俄罗斯绘画往往是将土地与民族生存、集体记忆相绑定，呈现出厚重的史诗感与悲剧性。

　　在俄罗斯经典文学中，对广袤国土的书写构成了其领土叙事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叶甫盖尼·奥涅金》中，普希金通过对俄国乡村的细致描绘，展现了俄罗斯大地的辽阔与壮美。列夫·托尔斯泰，虽然长期生活在庄园里，但他所描绘的却是茫茫苍苍的整个俄罗斯大地，所表现的是动动荡荡的整个俄罗斯社会。在《战争与和平》中，宏大的叙事与广袤的国土交融在一起。

　　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写道："她辽阔无比的疆土几乎是中国的两个大，巨大无垠的平原、中西伯利亚高原、东部山脉、欧洲最长的河流、最深湖泊、广袤深邃的森林、神秘的极地，堪察加半岛的浓雾，白令海峡上的海鸟盘旋在渔夫之船的上空"。

　　这是一种自豪，也是一种认同，有时甚至是一种拯救与扩张的冲动。在小说《天使咬伤》中，克鲁萨诺夫以后现代视角展开瑰丽想象，以横跨亚欧大陆的俄罗斯大地为底色，借助历史、神话、传说等神秘元素，擘画出一幅激荡人心的欧亚帝国画卷。

　　"第三罗马"的扩张使命

　　罗斯与俄罗斯这两个词，大家都耳熟能详。但这个两个词是什么关系，很多人也许都是不甚了了。

　　最简单地说，罗斯是中世纪东斯拉夫族群的统称，涵盖了今天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民族的共同祖先，这是一个 “历史概念”。 而俄罗斯则是罗斯民族分化后形成的其中一个具体民族，这是一个 “现代民族概念”。

　　如果再往前追溯，当时的罗斯人可能是源自北欧的瓦良格人，也就是维京人。东斯拉夫人活动的中心，在东欧平原，特别是第聂伯河的中游地区。从历史上来看，如果不是因为某个偶然事件，无论是从人种的角度说，还是从地缘的角度说，俄罗斯都是欧洲理所当然的一部分。这里最早的国家罗斯王国就是北欧的诺曼人留里克帮助建立的。

　　那为什么现在的俄罗斯人在诸多方面都显得与欧洲格格不入？很多人都强调蒙古统治的影响。但我的看法是，蒙古大军的征服与统治，可能远没有另一件事情来得重要。

　　1453年，拜占庭帝国（即第二罗马帝国或东罗马帝国）正式灭亡。1472年，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迎娶拜占庭末代皇帝的侄女索菲亚。这是一场改变了俄罗斯整个民族走向的政治联姻。索菲亚不但协助伊凡三世完成了公国的统一，而且为俄罗斯带来了两个极为重要的东西，一个是东正教，另一个则是罗马帝国继承人的身份认同。

　　而这两者，都与领土与疆域的理念有着密切关系。所以，有人说，东正教与"第三罗马"的理念是理解俄罗斯领土扩张动机的关键。

　　东正教与"第三罗马"理论的影响深远而复杂。它不仅为俄罗斯的领土扩张提供了宗教合法性，更重要的是塑造了俄罗斯民族的自我认知。通过将自己定位为拜占庭帝国的继承者和东正教的唯一正统代表，俄罗斯获得了一种超越性的历史使命意识，这种意识成为推动其持续扩张的重要精神动力。

　　那位提出第三帝国理论的普斯科夫修道院院长菲洛费伊就说："所有的王国都将因信仰不纯而被淹没，而新的俄罗斯的王国将成为东正教的顶梁柱……所有信奉基督正教的王国聚集在您的帝国，在普天下您是唯一的基督教沙皇"。

　　由此，也就导致了俄罗斯领土扩张的两个特点：

　　一是强烈的使命感。罗马帝国以"文明开化"的旗号，将地中海世界纳入其统治之下；俄罗斯则以东正教的"救世使命"为理由，进行领土扩张。而且，这种宗教的使命感，俄罗斯要比罗马帝国更为强烈。宗教文化基因构成了俄罗斯领土观念的精神内核，使得他们可以将世俗的领土征服转化为履行上帝使命的宗教行为。

　　二是以直接吞并为主的扩张方式。罗马帝国的扩张主要采用"间接统治"的模式，通过行省制度管理被征服地区，允许地方自治，只要缴纳贡赋、提供兵源即可。英国对殖民地的统治，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罗马统治行省模式的一种模仿。而俄罗斯采用的模式则是"直接吞并"：以兼并土地为目的。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历史上俄罗斯的扩张与征服，往往伴随着灭国、灭族、残酷的同化和强迫性的民族迁徙。例如，俄罗斯将克里米亚的鞑靼人强迫迁移到远东，将高加索地区的人口强制迁移到中亚，这种做法体现了俄罗斯扩张的彻底与决绝。

　　欧亚主义与"俄罗斯世界"

　　如果说第三帝国理论与东正教建构了帝国扩张的历史传承与精神支柱的话，欧亚主义则为帝国扩张提供了更现实的地缘政治理论基础。

　　我们都知道，在近代历史上，俄罗斯一直存在所谓"西方派"和"斯拉夫派"之争，而欧亚主义则以超越两者的面目出现。其当代的代表人物，就是大家都知道的杜金。

　　欧亚主义认为，俄罗斯既非欧洲国家，也非亚洲国家，而是处于欧亚之间，是连接欧亚文明的桥梁。俄罗斯人既不是欧洲人，也不是亚洲人，而是一种独特的欧亚人。这样，就为斯拉夫人提供了一种新的定位和认同。

　　应当说，在面对率先实现现代化的西方的冲击的时候，受到冲击的国家或民族建构某种独特的集体认同，是一件不难理解的事情。但问题是，这种欧亚主义，加入了一种新的地理概念。因而其建构的就不仅仅是一种民族或国家认同，而且也还是一种地缘政治理想。

　　在新欧亚主义地缘政治学中，杜金将世界划分为四个文明区域：美国--拉美、非洲--欧洲、亚太地区、欧亚区域。在此基础上，以俄国为轴心，构建一个欧亚主义的联盟体系。这是一个与美英海洋自由主义相抗衡的联盟。在这个体系中，东斯拉夫三国，是轴心中的核心。所以，作为东斯拉夫三国之一的乌克兰，必须是俄罗斯的一部分。这就是俄罗斯必须出兵并控制乌克兰的理论基础。

　　在欧亚主义看来，俄罗斯横跨欧亚大陆的独特地理位置赋予了俄罗斯独特的文明使命。这一思想体系对俄罗斯的领土观念产生了深远影响。他们认为，俄罗斯的地理空间不是简单的领土范围，而是承载着独特文明使命的"神圣空间"或者叫俄罗斯世界"。

　　与这个空间相联系的，是势力范围这个概念。年龄大一点的朋友也许还会记得，在勃列日涅夫时代，苏联曾经提出过一个有限主权的概念。也就是，在当时苏联势力范围内，各个国家的主权都是有限的，苏联有权对其他卫星国的内部事务进行某种程度的干预。这种有限主权，我们完全可以在欧亚主义的势力范围理念中找到根源。

　　由此可见，欧亚主义想建构的，是一种与以民族国家为基础的现代国际政治秩序格格不入的另一种帝国秩序。

　　后帝国时代的领土焦虑

　　这种融合了历史情怀、宗教情结、安全焦虑和地缘政治考虑诸因素的对领土的执念，成为一种不惜代价追求领土扩张的集体无意识。即使是与历史上的那些显赫的帝国相比，俄罗斯对领土和扩张的欲望，都要更为强烈并独具特色。

　　在近代历史上，许多帝国的扩张往往是基于商业利益和海上霸权。而俄罗斯的扩张几乎与商业利益无关，甚至不考虑成本与收益，扩张本身就是目的。在19世纪的帝国扩张时期，英国军费占GDP的5%，而沙俄军费占GDP的8%。这一数据显示出沙俄在军事上不惜投入更多资源。

　　同时，俄罗斯的扩张更主要是基于领土控制和安全需求。由于东欧平原缺少天然屏障，俄罗斯形成了通过不断扩展疆域来获得战略缓冲的安全观念。这种"以空间换安全"的逻辑贯穿了俄罗斯的整个扩张历史。为此，俄罗斯通过直接吞并或建立附庸国，将帝国边界不断向外推进。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的领土面积从2240万平方公里减少到1707.54万平方公里，地缘空间的急剧缩小引发了更深刻的领土焦虑。这种焦虑在普京时代表现得尤为明显，形成了独特的"新帝国"思维模式。

　　普京的领土观念明显延续沙俄帝国的领土思维。1994年的一份德国解密文件显示，时任圣彼得堡副市长的普京就明确宣称，克里米亚、乌克兰东部和哈萨克斯坦北部的"俄罗斯属性"，认为"向俄罗斯人解释这些地区现在被视为外国是无法做到的"。这种观念在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中得到充分体现。

　　更为引人注目的是，普京多次公开表达对"俄罗斯士兵踏过的地方就是我们的领土"这一传统观念的认同（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点甚至得到特朗普的认同，在特朗普看来，人家用生命夺来的土地，当然得属于人家了，至少也得得到相当一部分）。在2022年俄乌冲突中，普京更是明确表示："俄罗斯和乌克兰其实是一个民族，从这个意义上讲，整个乌克兰都是我们的"。这种表述体现了俄罗斯对历史疆域的强烈留恋。

　　普京时代的新欧亚主义还发展出了"俄罗斯世界"的概念，这一概念正在上升为一种包罗万象的意识形态。这种理论认为，俄罗斯的政治和地理影响力应该比实际领土范围更大，这实际上是一种将"势力范围"概念嵌入领土概念之中的地缘政治概念。在这一概念中，涵盖俄罗斯、乌克兰、白俄罗斯等东斯拉夫民族，以及俄罗斯族人和俄语人口居住的地区，都是属于势力范围意义上的俄罗斯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