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脆弱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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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文资本主义的痼疾与解法讲到，改开后的中国产生了一套独特的双轨制，有两套金字塔层级结构，一套是体制内的，政治权力的金字塔，另一套是体制外的，金钱的金字塔。

　　有人说，西方国家不也有一套政治权力的金字塔吗？总统、国会议员、州长、州议员，市长等等。

　　事实是 - 西方并没有独立的政治权力的金字塔。政治权力的金字塔是金钱金字塔的附庸和傀儡。

　　西方政商之间是一扇旋转门。亿万富翁取得商业成功后，可以直接被总统任命内阁部长级职位，不需要攀登层级金字塔。总统换届，部长卸任，还可以回去继续做生意。西方的政商旋转门是双向的。

　　中国政商之间是一扇单向门。离开体制容易，辞职就行。但回到体制难。即使你商业上再成功，是亿万富豪，回到体制内，也不可能直接被任命为国务院的部长。体制外的商业成功人士进体制，直接拿到高位的案例非常少。体制内的权力层级金字塔，完全不承认体制外的商业成就。两套金字塔的等级，不互通，不互认。

　　如果是双向的旋转门，政治金字塔必然被金钱金字塔支配。为什么？

　　因为，有钱人通过旋转门进入政府时，有钱人的钱不会被剥夺。而权力不用，过期作废。政府官员通过旋转门离开政府时，权力就没了。通过旋转门时，金钱可以随身携带，权力不能。所以，只要有政商旋转门，最核心的支配因素就是金钱，而不是权力。

　　同时，运用金钱的自由度，远高于运用权力。自己挣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而权力的运用，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被关注和监督的。

　　有一本写苏联解体的书 -《来自上层的革命》。这本书里面写了苏联政治精英为什么背叛了共产主义，追求资本主义。主要就是两个原因：权力随时可能丧失，而金钱更加稳定，而且可继承。同时，金钱带来的物质享受可以是无限的，使用也更加自由。书中讲到，即使最顶层的苏联官员，在物质享受上也无法达到西方富豪的水平，他们对西方富豪的生活羡慕嫉妒。

　　当时的苏联只有一个权力金字塔，没有金钱金字塔，如果苏联精英渴望金钱，他们必须推翻苏联体制，才能获得金钱。

　　中国改开之后，金钱金字塔和权力金字塔并行，这给中国的精英多一个选择。如果他们渴望金钱，渴望金钱带来的自由和享受，他们不需要推翻体制，他们可以离开体制。

　　1992年，小平南巡，大量体制内官员下海，称为92派。他们选择离开体制，努力在商业领域获得成功。而改开后成长起来的新一代的中国人，很多根本不考虑进入体制，一开始就去攀登金钱的金字塔。

　　中国之所以没有重蹈苏联的覆辙，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个双轨制。不需要像苏联一样破坏体制，也能走商业的道路，去挣钱。挣到钱了，也可以享受金钱带来的自由和物质。

　　中国这个双轨制双金字塔是有历史传统的。科举制成熟之后。体制内（文官体系），形成了一套自己的规则。祖辈再牛，再有钱，想进文官体制也得参加科举。然后在文官阶梯上慢慢往上爬。靠祖辈的恩荫和靠钱的捐纳是非主流，在体制内被歧视。

　　钱和权，哪个更好？

　　韩非子说：“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  在“德/赏”这一“柄”，钱比权好得多。

　　钱受法律保护。所有国家都有法律规定，私有财产无合法理由不可侵犯，活着钱就是自己的，死了还可以传给后人。自己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受的限制少。权力并不受法律保护，朝不保夕，说没有就没有，退休了就没了，也不能继承，权力的运用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同样排名的钱与权，钱能带来的享受更多。

　　根据福布斯统计，全球有超过3000个富豪，身家在10亿美元以上。中国估计身家在10亿人民币以上的，也有超过3000人。有媒体统计，中国有差不多2000-3000个部级干部（正部300-400个）。副部级中比较差的，比如省政协副主席，和10亿人民币身家的富豪相比，哪个物质上享受更好？肯定是有钱的。

　　然而，在“刑/罚”这一柄，权就比钱好用了。

　　公司中你的老板，可以奖赏你，能给你发海量奖金，但无法惩罚你。公司老板能做的，顶多就开除，没法把你拉出去斩首或者扔进监狱。就算你指着老板鼻子骂，大不了就是辞职。古代，县太爷是可以打板子，皇帝可以砍头。当然，现代社会中权力也很难直接把人扔进监狱。但即使在现代社会，权力还是有赏罚二柄，而金钱只能奖励。钱想搞“刑/罚”，就只能走不合法的途径。

　　如果我的目标只是过得好，同时让我爱的人也过得好，金钱更好使。如果我的目标是让我恨的人倒霉，金钱就做不到了， 金钱必须要和权力结合，才能掌握“罚”。毕竟，按韦伯的定义，只有国家，才是合法暴力的垄断者，才有合法伤害权。

　　金钱有很多优点，受法律保护，可继承，运用自由。在“赏”上，金钱比权力好使得多。但金钱没有“罚”。权力受到很多限制，过期作废，运用“赏”有很多限制。但权力同时有赏罚二柄。金钱的优势在“赏”，权力的优势在有“罚”。

　　有人说，中国是权力社会，民营企业家都战战兢兢，夹着尾巴做人。这句话有一定道理。在“赏”这个维度，权力根本竞争不过金钱。双金字塔想持续下去，权力的层级金字塔要想维持自己的独立性，就必须有效运用“罚”。权力靠“罚”才能和金钱金字塔竞争。怎么要让“罚”威力更大？古人有句话，刑不可知，威不可测。

　　权力金字塔被侵蚀。变成金钱金字塔的附庸。结果是什么？那时的社会将比现在西方更加资本主义。没有一人一票的制约，社会很可能演化成一个极致，高效，冷酷的资本主义社会。我年纪大了无所谓，但相信大多数人并不希望看到这样一个社会。

　　靠选票制约资本，好像走不通。权力制约资本的三角模式，能不能走通，也不确定。三角模式维持下去需要平衡。

　　生产力不断发展，经济上损不足补有余是客观规律，金钱力量一定会越来越大；这个三角模式要继续维持平衡，唯一的结果是权力的力量也会越来越大，会竭尽全力运用“罚”来斩断金钱对权力金字塔的侵蚀。

　　很遗憾，三角模式这条路继续走下去，当年很多人期望的“把权力关进笼子里”不会出现。把权力关进笼子里，就意味着三角模式平衡的崩溃。笼子里的权力，是玩不过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