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来峰：“荷兰式哀悼”中的人性尊严

大参考

　　国旗半降，国王接机，王后落泪，卫兵抬灵，总理静候，市民默哀。7月23日，首批MH17航班遇难者遗体运抵荷兰。从图片，从文字，也能感受到那里弥漫着浓浓的人性。对此我们本不应感到诧异，人性是相通的，无分文化、种族、国别。使我诧异的是国内媒体对此事的浓墨重彩，网友对此事的议论纷纷。我忽然明白：人们缺什么，便想说什么，想要什么。

　　中国人缺什么？尊严。尊严地活着，尊严地死去。

　　当小贩为了一块面包像野狗一般被城管追得狂蹦乱窜的时候，穷人没有尊严；当商人为了一个图章像绵羊一般被领导薅得呲牙咧嘴的时候，富人没有尊严；当作家为了像一篇文章像惊鸟一般被和谐逼得闪烁腾挪的时候，文人没有尊严……做官就有尊严了么？不见得。哈巴儿膝下承欢之态，也不叫尊严。

　　网易做过一个调查：“如果有来生，你还做不做中国人？”70%说“来生不做中国人”，20%说“今生就不想做中国人”，只有10%说“来生还做中国人”。为什么会这样？回答是：活着，没尊严。

　　不能尊严地活着，就别指望尊严地死去。

　　2001年5月11日，德国一个村庄矗立起一座断墙似的纪念碑，碑上刻着艾雪德列车出轨事故的每一位遇难者姓名、生卒年月。碑旁栽种了101棵樱花树，象征着101位遇难者。以后每年纪念日，幸存者和家属都相聚在艾雪德纪念碑，思念亲人，慰告亡灵。

　　2012年7月23日，李承鹏和王小山来到温州双屿镇，纪念7.23甬温线动车事故周年。他们看到了什么？撞坏的桥墩补上了白水泥，掩埋车头的池塘被填平，还看到了围绕着他们的神秘黑衣人。其他什么也没看见。别说纪念碑，连死难者的名字也已淹没。一场惨痛的特大事故，官方公布的40位遇难者，就这样无名无姓地消失了。他们死于国难，连名字都没有，何谈身后尊严？

　　你也许想问，为什么纪念现场有黑衣人出现？我不知道怎么说才是合适的，不便解释。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典故。400年前，英国的安妮女王时代，没有两位以上治安法官的允许，老百姓不得聚会。只要有12个人聚集一起，哪怕是喝个小酒，也是对王朝的不忠。今天应该没哪个国家有这等法令，但性质类似的法律、本意类似的设防，后继未绝。聚众，本身就是一种“危险行为”，可能“滋事”，也可能“扰乱公共秩序”，哪怕是为了喝酒，或是为了纪念。

　　你也许还想问，为什么中国的很多灾难不公布遇难者名单？首先得说，不是所有的灾难都不公布名单。比如说7.21北京大雨，最后公布了79人遇难数字和名单。只是，过程有点曲折。7月22日公布37名遇难者数字后，北京方面就不太愿意继续公布了。7月25日的新闻发布会，官方对公众最关心的遇难人数避而不提，惹沸了舆论。最后迫于压力，把名单挤了出来。

　　我们要理解政府对于公布某些含有人为因素的灾难名单的难处。拿7.23来说，公布40人遇难，其实呢？大家说远远不止。如果公布名单，甚至将遇难者名字铭刻于纪念碑，数字就不大方便调节了。你想，那些亲人没回家、名字也不见于碑石的家属作何感想？可能要不依的。

　　这样解释你就明白了，为什么2010年王家岭矿难不公布“38个”遇难者名单。当然，官方有另一种解释。他们说：“绝大多数遇难人员家属不同意公布名单。”或许，他们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过于奇特，随后又在官媒上说：“不公布遇难者名单是一种进步。”什么进步呢？尊重死者，尊重家属。也就是说，他们居然知道“尊重生命”这四个大字！

　　这种中国式的“尊重生命”，非一般人、普通人所能理解。我理解的“尊重生命”，是文明社会对逝者的哀悼，对亲属的安抚，对灾难的警戒。就像我们上面说的“荷兰式哀悼”、“德国式纪念”，我认为那是基于人性的、博爱的普世价值。当某种“核心价值观”与人类普世价值观背道逆行的时候，我不知道谁错了，但我知道一定有一个是错的！

　　最后想起一部伟大作品中的一个易被忽略的细节。雨果为了写《悲惨世界》，到比利时实地考察了滑铁卢战场。他走遍了滑铁卢每一个角落，细致察看了战场的地理和人文环境。在一条小沟旁，他看到了两个坟墓和两个石头十字架。石上刻着铭文，说明一个是商人，死于车祸；一个是农民，死于土崩。人们在灾难发生地立坟、立石，以兹纪念。时间是17世纪。

　　雪藏灾难，抹灭记忆，是对死者尊严的践踏，对生者尊严的漠视，对一切生命的不敬。这是人性，无关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