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声：那困苦的日子，是否能遗忘？

lameihua

　　十年之前，我在天涯论坛写《不被理解的毛泽东》时，描述20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的情况时遭到很多批判，说我把农村描述得太辛苦了，有揭露中国伤疤之嫌。我当时就很懵逼，说我写文字水平低、认知水平低都无所谓，但我对农村的描述，都是我所见所闻。

　　我是八零后，很了解八九十年代的农村，那是我人生道路记忆的源头。

　　在我的记忆中，村子里那时还有很多人家没电、点煤油灯、住土坯房屋（夏天屋顶会透雨，冬天墙壁可能透风的那种）；村子里只有少数人家有电视机，但凡放一个啥片子就能引来一堆人围观；一年吃不上几次肉，即便过年也只能抠抠搜搜买一点。

　　后来我大学毕业之后（2010年前后）去了长三角，说起我老家那边，长三角的老人们还会说，他们年轻时（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经常碰到讨饭的安徽人。那种日子苦不苦？真的很苦啊。但我奶奶告诉我，那样的日子比之前好多了，因为我奶奶年轻那会儿，赶上过那三年吃不饱饭的年代，很多人恶得浮肿。

　　当然很多人会觉得，我老家皖北可能比较贫穷落后，所以看起来比较惨。有一说一，我老家那边和沿海比肯定比不过，但是和全国大多数地方比，也绝对不是最差的。我说这些，是想说那些贫困的日子并不遥远。

　　作为参照，大家看一份当年的报纸：1982年，春节供应的20种主副食。上面写着，鱼，每人一斤；粉丝，每人二两；鸡，每户一只（两斤以上），豆腐，每人28块等等。

　　这种年货供应是不是很寒酸？但这还是给城市有工作的人员，广大农村是没有这个待遇的，远低于这个供应单的水平。

　　在我的记忆中，农村基本生活大幅改善是21世纪之后，尤其是中国加入WTO之后，老百姓从农民变成农民工，外出打工之后日子才逐渐改善的。这里的逐渐改善，是指大部分人（不是全部）去城市干体力活、拿相对低廉的工资（大多在城市收入中位数以下）。

　　大家可能纳闷，今天写这个文字，究竟想说啥？

　　首先，是因为大雪错过了赶回老家的时机，又想起了曾经的一系列往事。我平时写文字，大部分都是国际关系、历史文化、国际博弈啥的，很少写和自身生活相关的细节。实际上我的很多思绪都在围绕生活细节起伏。尤其每当节假日之时，不论我在哪里，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一想过去和未来。

　　我是一个比较喜欢自我反省的人，在人生长河的漂流中，我会努力记得来时路，以及最终可能要到达的终点或彼岸。

　　其次，我有点不确定，苦日子是否真的已经远去。因为很多时候，苦，并不会远去，而是从一种形态转换成另一种形态。

　　再回到老家乡村的话题。乡亲们到城市打工，确实增加了收入。经过多年积累之后，基本都盖上了三层左右的楼房，外观看起来还不错。然而这些楼房第三层基本上都是浪费，一层和二层大部分时间大部分房间都是空置的，只有年底才能稍微有点人气。

　　老家乡村的硬件设施上来了，看似苦日子远去了。但仔细分析一下，就会发现问题远非如此简单。村子里平时只有一些老人（孤弱老者，缺乏养老保障）和小孩（留守儿童，缺乏教育保障），年轻人仍然在城市的底层漂浮着。

　　现在乡村的情况就是，男青年在城市难以扎根，女青年在城市不愿意回农村。如此就造成乡村缺少女青年，很多男青年娶媳妇变得很困难。有一个同乡，和我小学、中学、高中都是同学，然后他高中毕业去打工，愣是找不到对象，前几年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带两娃的二婚女（娶一送二那种）。我其实很佩服他的勇气，要知道替别人养娃这种事，可是连多尔衮最后都没落到好结果。

　　另外农村青年夫妻的离婚率也在飞速上升。老家乡村，现在结婚不容易，而离婚已经变得稀松平常。最典型的A家，三个儿子，其中两个已经离婚，都是女方要离。老大，靠着装修的手艺，在县城买了房、村里盖了房，离婚了。老二，之前搞土方，日子也还行，也离了。还有一家三个女儿，都离过婚，其中有一个已经离过三次。

　　对现代意义上的农村来说，新的三大难题正在形成：

　　娃娃教育难

　　男青年娶妻难

　　老人养老难

　　这三大难题正在成为困扰农村发展的巨大障碍，也是造成当今农村苦日子的根源。其中最现实的问题，男青年娶妻难，光棍越来越多。

　　女青年去哪儿了？首先，农村因重男轻女观念，原本就男多女少。其次，女青年更愿意留在城市而不愿意回农村，导致男女比例严重失衡。

　　为啥女青年不愿意回农村？首先城市更为繁华，对年轻女性有着天然的吸引力。其次，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从传统意义上讲，农村重男轻女，导致女青年没有归属感。虽然大多数人嘴上不说重男轻女，但实际上女青年基本上没有独立的宅基地、基本上无法继承父母的财产，如此导致她们很难实现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犹如无根浮萍。如此一来，她们宁愿在城市当剩女，也不想回农村当浮萍。

　　三大难题，正在掏空乡村的生机。就乡村的命运而言，曾经以物资贫乏为形态的苦日子已经过去了；如今的苦，是整个乡村的生机在凋零。当然从宏观叙事层面，随着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农村凋零不可避免；但说实话，中国乡村凋零的过程太快了。

　　别处原本需要几代人、上百年完成的城市化与工业化周期，中国一代人、二十多年就完成了。这种速度，从好的一方面来看，有利于经济快速发展；从长远的角度看，乡村凋零很容易造成人口结构失衡（如今人口生育率越来越低就是最直观的体现）。

　　要解决乡村问题，主要还是从三大难题入手：

　　1、在乡村教育层面投入更多资源，提升新一代乡村青年的竞争力。

　　2、缩减城乡养老的巨大差异，在乡村养老层面投入更多资源。

　　3、从最基层解决男女平等问题，从而减缓婚育矛盾（不可能完全解决）。

　　这三个难题不解决，乡村田园生活大概率会成为镜花水月。所以不要在问苦日子是否要忘记。因为苦日子从没有消失，只是发生了转移，所以也就无所谓忘记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