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克文：《燃烧的天国》（西征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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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阅读本文前，请先阅读《燃烧的天国》（冯云山卷）、（杨秀清卷）、（金田起义卷）、（突围卷）、（永安突围卷）、（长沙之战）、（克武昌）、（定都南京）、（宿敌的起点）、（北伐）、（北去的亡灵）

　　拾捌 西征之路

　　1855年初，林凤祥和李开芳在北方遭遇惨败之时，曾国藩也在江西经历同样的屈辱，44岁的曾国藩，正被24岁的石达开摁在水里痛打，打得曾国藩满地找牙，军溃地失，气得第二次跳水自杀。

　　在北伐军出发十天后，西征军也踏上了进攻的征途。

　　与北伐军内斗妥协与牵制清军的作用不同，西征军的目标是夺取中游产粮区、建立天京战略屏障，必须要开始认真抢地盘，扩大根据地。

　　太平天国从成立起就一直在逃命，打下城市带走人口财富就跑，从来不守城，北伐和西征，是他们立足后的第一次扩张。

　　刚改名的天京城，当时城内共有30万人，全城所有粮食加在一起，只够吃半年，拿下长江中游的粮食产区，夺取官库和农田里的粮食，再顺着长江将粮食运回到天京，是当时最紧急的生存问题。

　　比如西征军自己记载，在1853年7月，就把从官库收缴来的16万石粮食（约两千万斤），动用40多艘船紧急运往天京。

　　所以太平军西征主线，是逆着长江往上打。

　　太平军几次西征，和湘军相互拉扯，最核心的征战区域一直在江西省，兼顾安徽、湖北、湖南，是导致原本极富庶的江西，迅速衰落的重要原因之一，一直到今天，中国南方还形成了奇特的“环江西经济圈”。

　　太平军与湘军征战，江西所覆盖面积最广

　　太平军拿下天京后，共有军队小几十万人，真实详细的数据不明，诈称130万，太平军特别爱夸大军队总数，《被掳纪略》里记载李玉成出场，说他手下有124万人，说明爱吹牛这毛病，太平军从来没断过。

　　实际队伍里，特别能打的应该在六七万左右，其中两万人参加了北伐，几万人分守镇江、天京各地，前后参加西征的共五万人。

　　第一批出发的西征军，由春官正丞相胡以晃、夏官副丞相赖汉英带领，便只有两万多人，乘船千艘，溯长江而上去抢地盘。

　　这支部队1853年5月19日出发，一个多月没遇到一点像样点的抵抗，因为清军各地主力都被抽调到江南、江北大营保卫更重要更富庶的江浙地区，西边各省都是些没战斗力的渣渣兵，各路清军看到太平军过来，都是一哄而散，太平军轻易就拿下了芜湖、安庆。

　　当地群众也送钱的送钱，背米的背米，过来慰问西征军，搞得西征军连后勤都省了。

　　太平军在去往南京的路上，曾经拿下过沿途的武昌、九江、安庆，但以前只攻不守，新任的安徽巡抚李嘉端就收复了安庆，又觉得这儿太危险，天京那边随时有长毛来打自己，便把办公室改放在了庐州（今合肥）。

　　地图上看起来合肥离南京更近，但古代主要走水运，坐船去安庆更方便。

　　安庆是扼守天京的重要门户，胡以晃与陈宗胜便率一万多人驻守此城，以保天京平安。

　　6月24日，洪秀全的妻弟、做生意出身也懂点医术的赖汉英，带领剩下的一万多人，经九江彭泽、湖口县，再横渡鄱阳湖，前去攻打江西省会南昌。

　　江西人两百年的痛苦，便是从赖汉英这里开始。

　　南昌城此时仅有一千多名残兵，都不够赖汉英塞牙缝的，巡抚张芾急忙向路过江西的江忠源求援，请他赶紧过来救命。

　　41岁的江忠源，已经很久没有登场了。

　　因为在长沙保卫战中表现出色，江忠源已被升为湖北按察使，此时他正带着一千多人的乡勇，前去南京协助向荣的江南大营，正走到半道，有快马送来两封急信。

　　一封是朝廷写来的，说北伐军逼近凤阳，命令他北上合肥支援。另一封是张芾写来的，求老兄快来南昌救命。

　　江忠源思虑良久，觉得张芾这边的情况更紧急，也不向朝廷汇报了，带着手下三天三夜急行四百里，终于在太平军到达前两天，先行抵达南昌城。

　　张芾自知不是打仗的料，将南昌的指挥权全部交给了江忠源。

　　两人加上办团练的在籍刑部尚书陈孚恩，东拼西凑了五千人，直面赖汉英的一万多名精兵。

　　江忠源十分清楚，自己手底下这些将士，不可能跟太平军硬碰硬，只能坚壁清野、闭城死守，为了不给太平军留下可掩护的民居，他下令将城外所有房屋烧毁，著名的滕王阁就是这次被烧成灰烬的。

　　我们今天在南昌看到的滕王阁，是1985年新砌建筑，跟古代的滕王阁完全不是一码事，不过滕王阁初建于唐代，因为是木质结构，被大火烧得渣都不剩，历史上至少发生过十几次，光康熙年间就被烧毁过五次，江忠源烧掉的只是道光年间的一个版本，你也说不好哪个版本才是真正的滕王阁。

　　赖汉英带着大军赶来时，江忠源已伫立在城头，做好了全部的防御工作：他将自己的人马安排在最危险的德胜门和章江门、杀了几名逃兵示众、烧掉了城外的民居、每天亲自巡城、夜晚和衣睡在谯楼。

　　当赖汉英望向城头上的江忠源时，已经知道南昌城很难攻破了。

　　有江忠源在，南昌就在。

　　赖汉英起先采用火炮掩护攻城，攻了几天都被守军打退，随后用太平军拿手好戏，斜斜着挖出一条长达五六里的地道，企图放炸药轰开城墙。

　　江忠源也用老办法，雇了几十个盲人伏在大瓮里，贴着地面听声音，发现哪有挖地道的迹象，就向那块区域灌水，屡次坏掉了太平军的地雷破城法。

　　江忠源严禁士兵出城打野战，双方就此僵持了到8月。

　　两边都有人马来援，石贞祥和韦俊（记住这个人）带来了两万人马，清军也来了几千人，南昌城里的士兵终于达到了一万多人。

　　8月下旬的时候，湘军联合创始人罗泽南，带着一千多人赶到了战场，驻扎在德胜门外七里街。

　　罗泽南的title很强，不过这是我们隔着历史的尘埃来阅读他的title，这时候的他，一直只是一名武校教师，之前毕竟没有实战过，而在从理论到实践的过程中，无论是谁，都是要交一点学费的。

　　这个规律谁都躲不过，曾国藩躲不过，罗泽南也躲不过。

　　罗泽南这一千多人的队伍，由他的十五名学生做中层领导，他们平时只是撸铁练拳的肌肉书生，刚刚脱去长衫，生平第一次上战场，完全没实战经验。

　　天天过着刀头舔血生活的太平军，很快给这些健身房的练把式们，上了生动的一课。

　　撸铁是一回事，杀人，是另一回事。

　　罗泽南刚驻扎不久，就跟太平军遇到一场遭遇战，结果这次领队的五个弟子，罗信东、罗镇南、易良干、谢邦翰全部战死，只剩一个李续宾还活着，尽管湘军第一仗表现勇敢，但跟太平军第一次慌慌张张的对垒，湘勇就阵亡了81人，伤亡共500多人。

　　后来名震天下、被咸丰极为看重、以战功升至巡抚、被称为湘军第一猛将的李续宾，这一战也只是捡回一条命而已。

　　理论与实践的差距，就是这81条人命。

　　江忠源看着惊魂未定的罗泽南和李续宾，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

　　就是江忠源自己，现在也不敢和太平军打野战，曾国藩这支部队刚刚出新手村，不能让他们着急对抗这么强大的太平军，必须让他们先找点野怪，刷刷经验值，把等级升上来再说。

　　刚好这时候，泰和县天地会首领邹恩隆起义，连克泰和、万安、安福各县，江忠源便让罗泽南带李续宾前去镇压，对于这种水平的小怪，罗泽南还是搞得定，9月中下旬俩人带兵将邹恩隆起义扫尽，11月回到湖南。

　　经此一役，罗泽南和李续宾认清了自己的实力，理论与实践的巨大差距、四名好同学好战友的鲜血，深深刺痛了他们。

　　每一次成长的代价都是昂贵的。

　　他们开始进行更艰苦的训练，开始了解战场、畏惧战场、熟悉战场，终于在一次次血战中，将自己锻炼成了湘军悍将。

　　再强大的人、起点再高的人，也只有正视自己、客观地看待自己，一步步鞭打自己，才有可能缓缓进步。

　　而资质普通的凡人，更需要付出比天才多几倍的血汗和努力，才能够触及行业的天花板。

　　让我们先目送罗泽南和李续宾的离去，现在还不是湘军表演的时候。

　　在南昌城外的太平军，保持着野战无敌的状态，在击败罗泽南后，又击败了奉向荣命令前来支援的云南鹤丽镇总兵音德布，云南老乡也被广西老乡打得落花流水。

　　江忠源深知不敌，就一直苟在城里，坚守不出。

　　西征军偏师、年过六十岁的老将曾天养，见没人可以对阵，就带队把南昌周边州县全洗劫了一遍。

　　曾天养是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他出生于1790年（或者1795年），那年还是乾隆五十五年，也就是说，这哥们历经乾隆、嘉庆、道光、咸丰四朝。

　　他又生得威武，“浓髭长胡、骠悍异常”，大家都叫他黄忠2.0版。

　　曾天养参加金田起义时已61岁，是太平军里年纪最大的将军，古代活到七十就不容易了，这年纪都是在家抱孙子安安生生养老，他居然跑去搞起义这种杀头的营生。

　　而且曾天养是地主出身，他不是没活路才起义，虽说萧朝贵为了笼络他入伙，曾在他面前表演过天兄下凡脱口秀，曾天养可能有受蛊惑，但看他这状态，更像是为了过把瘾才参的军。

　　反正也活不了多少年了，临老cosplay一下老黄忠，也不失为人生一大快事。

　　男人至死是少年嘛。

　　不过太平军猛人再多，在将地道、地雷、云梯各种攻城法用尽之后，南昌城还是攻不下来。

　　大家互相拿对方没办法，清军各路援军又开拔过来，为了避免被围，在攻城三个月后，杨秀清令太平军于9月24日撤退。

　　赖汉英因战绩太差，耽误了西征战略，被调回天京革职，贬入文化部门工作，后面正史很少提及他，算是从历史长河中匆忙下线。

　　而江忠源几年时间，靠着打太平军的战绩，一路从知县、知府、按察使疯狂升职，这次又因守南昌有功，被咸丰晋升为安徽巡抚，成为湘军第一个地方实权派。

　　可惜江忠源福薄，这个巡抚只当了四个月，就被人坑死在庐州。

　　在赖汉英率军撤退后的第二天，9月25日，23岁的石达开率六千名新兵进入安庆，将这里作为西征军的大本营，全部谋划布局西征工作。

　　西征军在这时分为两路。

　　攻南昌的那一路，由韦俊、石祥祯（石达开堂兄）率领，占九江，溯江而上攻湖北武昌。

　　原先呆在安庆闲逛的胡以晃，与回到安庆的曾天养，率大军前去进攻清廷安徽的临时省会庐州。

　　胡以晃11月14日先攻打北边的桐城（现为安庆下面的县级市），在籍工部侍郎吕贤基率团练抵抗，给胡以晃造成了很大麻烦，胡以晃入城后十分恼怒，命士兵们杀“吕妖”，即吕贤基的亲信，但太平军文化水平低，那时候全国也没有统一语言，下边的将士竟听成了“女妖”，就破门入百姓家杀人，从凌晨杀到中午，将桐城3500名女性杀死，是太平军一次重大的管理失误。

　　太平军无数错误的细节，都向我们证明，这支队伍真的不是一支高水平的军队，真正高水平的军队不会犯这么严重的大错，犯下了也会开展非常严肃的反省，进行深刻的自我检讨，处理队伍里酿成大错的首要分子，给百姓一个交代。

　　但胡以晃就当没事一样，愣了一下，拍拍屁股走了。

　　没有任何人，就这件事承担责任，也没有任何人，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

　　太平军的口碑，就是这样一点点做烂的。

　　11月29日，胡以晃再攻打桐城北边的舒城，城破后吕贤基投水自尽。

　　12月12日，太平军推到了庐州城下，老对手江忠源，已经在这里等待了他们两天。

　　江忠源是被庐州知府胡元炜给骗过来的。

　　当胡元炜知道太平军朝自己攻过来的时候，立马乱了手脚。

　　按清廷的规矩，他不可以弃城逃跑，为骗到更多援军，他对江忠源撒谎，说庐州兵强马壮，就缺巡抚大人过来镇场子了。

　　江忠源当时遇风寒感冒发烧，正在六安养病，哪知道会遇到这种猪队友，见军情紧急，便拖着病体、带着2700人赶赴庐州。跑过来一看，全城正规部队和一些游兵散勇才三千人马，粮草兵马也严重短缺，这不坑人吗这？

　　但自己身为安徽巡抚，这里又是安徽临时省会，来都来了，那就守城吧。

　　江忠源按照南昌的防御方法，刚将工作布置一遍，两天后，胡以晃和曾天养就带着大军杀到了城墙下。

　　但幸好庐州城墙十分坚固，江忠源又善于打防守，太平军照例一波云梯、一波炮弹、一波地道、一波地雷，都被江忠源破解了。

　　太平军分七个门狂攻，木城土垒将庐州围得水泄不通，城内粮食越吃越少，兵士也越打越少，江忠源渐渐有些吃不消。

　　这样坚守了一个月，清军陆续派来援军，分别是陕甘总督舒兴阿部1.5万人、寿春镇总兵玉山部2千人、音德布部5千人、和春部1千多人等。

　　这些援军不是同时到达的，12月18日玉山部最先到达，太平军在威武门外迎着，上去一阵冲杀，将玉山部几乎全歼，玉山也被阵斩。音德布19日到达，也被太平军把云南老乡打得哭爹喊娘，赶紧回家吃菌子去了。舒兴阿与和春被太平军的凶猛给吓着了，俩人1月才磨磨蹭蹭到达庐州城外，但是不敢跟太平军打对攻，只是远远望着，也不过来救江忠源。

　　舒兴阿为了给上头交差，曾派一小队骑兵从小西门佯攻太平军，结果这些陕甘草包骑兵，远远看到太平军旗帜，就吓得魂不附体，连战马都不要了，惊慌失措跑进树林里躲藏，太平军远远看到有马匹乱跑，过来找到藏匿的清军，但这些骑兵只会跪地求饶，哭喊成一片，太平军也不客气，全都提刀捅死。

　　舒兴阿这个胆小鬼，便更不敢来救庐州。

　　江忠源见到援军近在咫尺，却龟缩不前，给气得病情加重，一度僵卧不起。

　　江忠源性格刚直，自己被胡元炜骗到庐州，心里头老大不爽，加上重病在身，越发苦闷，便忍不住对胡元炜这个下属没什么好脸色，时常辱骂嘲讽，胡元炜说自己筹军饷辛苦时，江忠源嘲笑他“尔既如此多虑，何以仍长此一身的肉。”

　　胡元炜受不得这种侮辱，也认为庐州难以守住，便跟一些因练兵不力、差点被江忠源砍了脑袋的士绅串通，私下放情报给城外的太平军，请他们尽管攻城，城里兵马不够，其实快守不住了。

　　1854年1月14日深夜，庐州异常寒冷，冷风向刀刮一样吹拂在大家脸上，四更天时，漆黑的夜空闪过一道亮光，跟着一阵巨响，太平军终于用地雷炸开庐州水西门城墙，庐州守军刚刚用麻包堵上缺口，跟着又一声巨响，城墙再被炸塌10丈，太平军持钢刀火铳蜂拥而入，庐州城终于被攻破。

　　庐州城内守军再也没有斗志，要么用绳索系在腰上缒城逃命，要么弃械投降，城外哭喊声逃命声响成一片，江忠源眼见城失，要拔刀自刎，被亲兵阻拦，都司马良勋背着他向城外逃命。

　　江忠源倍感羞耻，不愿逃走，猛咬马良勋耳朵，挣脱马良勋，拔刀回去与太平军交战，身上连中七刀，在水闸桥时无力再战，跳入古塘自杀，年42岁。

　　这一战杀得血流成河，城里城外尸积如山，死伤军民共十几万人，天刚破晓时，曾天养率大军跨过遍地伏尸，缓缓进入城内，已经只见到如同地狱一般的庐州了。

　　攻破庐州对太平军最大的收获，是逼死了我老乡江忠源。

　　江忠源最大的历史成就，主要是两个：

　　一是在蓑衣渡打死了冯云山，切断了太平天国政治成长空间，使太平天国的政治水平，一直在低纬度徘徊，也使得洪秀全和杨秀清之间的矛盾缺少调停人，引爆了天京事变。

　　二是他用事实证明，组建民团是一种可以与太平军抗衡的武装形式，在清政府正规军全面崩盘的情况下，民团是清政府最后的救命稻草。

　　江忠源在邵阳新宁组建的五百名楚勇，是清代第一支出省剿匪的私人武装，《清史稿》说“湖南募勇出境剿贼，自江忠源始。”湘军的第一阶段，其实是江忠源完成的，是由他完成了铺路工程，清廷才有信心继续放宽对民团的束缚。

　　第二阶段，才是曾国藩和罗泽南共同完成的，是他们共同组建了后面大家熟知的湘军。

　　曾国藩第一次见到江忠源，就评价他：当立名天下，然终以节烈死。

　　最后，果然节烈于合肥。

　　拿下庐州后，太平军向皖北的进攻转为守势，开始集中力量进攻湖北，后又转向于湖南。

　　在衡阳练兵结束的曾国藩，也终于迎来了真正的劲敌。

　　但湘军此时还十分稚嫩，就像南昌城外，赖汉英给罗泽南和李续宾上课一样，在军事学上还没有修够学分的老同学曾国藩，即将被小他二十岁的石达开教授，好好地上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