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尧：诗词日赏：2023年3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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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池

　　唐·李商隐

　　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

　　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

　　美好的一天，从欣赏一首诗词开始。大家好，我是姚尧。今天我们要欣赏的，是李商隐的《龙池》。

　　龙池，是个地名，后来又作为乐曲名。

　　兴庆宫在皇城之东南，东距外郭城东垣。（即今上龙潜旧宅也。开元初，以为离宫。……）宫之西曰兴庆门，其内曰兴庆殿；（即正衙殿。有龙池殿。）……南走龙池，曰瀛洲门，门内曰南薰殿。瀛洲之左曰仙云门，北曰新射殿。（……初，上居此第，其里名协圣讳，所居宅之东有旧井，忽涌为小池，周袭才数尺、常有云气，或见黄龙出其中。至景龙中，潜复出水，其沼浸广，时即连合为一，未半岁而里中人悉移居，遂鸿洞为龙池焉。盖符命之先也。）

　　——《唐六典·卷七·尚书工部》

　　《龙池乐》，玄宗所作也。玄宗龙潜之时，宅在隆庆坊，宅南坊人所居，变为池，望气者亦异焉。故中宗季年，泛舟池中。玄宗正位，以坊为宫，池水逾大，弥漫数里，为此乐以歌其祥也。舞十有二人，人冠饰以芙蓉。

　　——《旧唐书·志第九·音乐二》

　　综合这两段文献的意思是说，唐玄宗在还没有当皇帝的时候，居住在皇城东南的隆庆坊。隆庆坊的南面住着居民，东面有口旧井。后来，旧井突然喷涌出井水，逐渐变成小池，经常会有云气缭绕，有时还有黄龙出现其中。到了唐中宗的景龙年间，这里再次出水，面积越发扩大，多个水域都连成一体。过了不到半年，居民全都搬走，这里就水漫而成了龙池。唐中宗晚年，曾经在龙池泛过舟。唐睿宗先天元年（712年），唐玄宗登基称帝，为了避其“隆基”之名讳，就将“隆庆坊”改名为“兴庆坊”。开元二年（714年），唐玄宗将兴庆坊扩建为兴庆宫，池水面积变得更大，弥漫有几里之远，遂作《龙池乐》以歌颂其祥瑞之兆。

　　显然，所谓“常有云气，或见黄龙出其中”，这是唐玄宗刻意营造的帝王神话。在唐中宗执政期间，李隆基原本是相王李旦的第三个儿子。按照正常的礼法制度，他是没有可能登基称帝。李隆基之所以能够成为唐玄宗，靠的是两场政变。第一场是在唐隆元年（710年），联手太平公主发动唐隆政变，剿灭韦后一党。政变的结果，是相王李旦登基称帝，是为唐睿宗。按照礼法，原本是该由唐睿宗的长子李成器当太子的，但李成器坚辞不受，一定要让给政变功臣李隆基。于是，李隆基就成为了太子。景云三年（712年），唐睿宗因不堪忍受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激烈斗争，就索性将皇位禅让给了李隆基，改元先天。于是，李隆基登基称帝，但朝政大权还是在太上皇李旦手中。先天二年（713年），李隆基再次发动先天政变，诛杀了太平公主一党，彻底掌控了朝政大权。

　　由于唐玄宗的称帝掌权没有礼法作为支撑，完全是依靠权力斗争和宫廷政变获得，所以他即位之初时的内心一定是缺乏安全感的。他需要用帝王神话来为他的皇权合理化，而潜邸化为龙池正是他帝王神话的最重要一环，因而也是他巍巍皇权的最重要象征之一。知道了这个背景后，我们再来看这首诗。

　　第一句“龙池赐酒敞云屏”。敞，就是摆设，放置。云屏，就是用云母装饰的贵重屏风。这句诗的字面意思很简单，就是唐玄宗在龙池赐酒，摆设云屏。实际上，这句话是有深意的。因为龙池是唐玄宗的潜邸，所以他在这里赐酒，摆的是家宴。昨天我们在欣赏《骊山有感》时谈到“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惟寿王”，可是对于龙池赐酒这样的家宴，寿王没有理由不出席，想不来都不行。

　　第二句“羯鼓声高众乐停”。羯鼓，是南北朝时期从西域传入的一种打击乐器。《旧唐书·志第九·音乐二》记：“羯鼓，正如漆桶，两手具击，以其出羯中，故号羯鼓，亦谓之两杖鼓。”

　　羯鼓在唐朝的时候非常流行，而唐玄宗尤其擅长。《新唐书·卷十二·礼乐十二》记：“帝（玄宗）又好羯鼓。而宁王善吹横笛，达官大臣慕之，皆喜言音律。帝尝称：‘羯鼓，八音之领袖，诸乐不可方也。’盖本戎羯之乐，其音太蔟一均，龟兹、高昌、疏勒、天竺部皆用之，其声焦杀，特异众乐。”由此可见，唐玄宗之所以喜欢羯鼓，就是喜欢鼓声中那种雄武高亢的霸气，这与唐玄宗自身是作为一代雄主所要体现的无上权威是相映衬的。因此，“羯鼓声高众乐停”的字面意思是说，高亢的羯鼓声一出，其它乐器就停止演奏。这既是对于家宴场景的写实，又彰显了皇帝的无上权威。为什么羯鼓声高，众乐就停？因为羯鼓是八音之领袖，诸乐不可方也。同样的道理，皇帝，是万民之领袖，诸人不可方也。据此推理，我唐玄宗看中的女人，你寿王就得乖乖献出来。即便杨玉环已经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也不得违抗。至于其他人，都不要有意见，全都给我闭嘴。所以，什么叫好诗人啊，表面上看，他只是在描写酒宴上的奏乐场景，可他却将君臣父子之间的权威肃杀之气描绘得入木三分，令人不寒而栗。

　　第三句“夜半宴归宫漏永”。宫漏，就是宫中用以计时的刻漏。永，就是漫长。这句诗的意思是说，夜半结束家宴归来，长夜依然极其漫长。

　　第四句“薛王沉醉寿王醒”。唐玄宗一共五兄弟，彼此之间的感情都非常好，最小的弟弟就是薛王，名叫李业。但是，李业在开元二十二年（734年）就去世了，其子李琄继位为薛王。这一年，武惠妃还在世，寿王都还没有迎娶杨玉环。因此，“薛王沉醉寿王醒”这句诗中的“薛王”，绝不可能是李业。如果“薛王”是指某个具体的人，那肯定是李琄。不过，这里更应该是泛指唐玄宗的子侄辈。那么，为什么薛王是沉醉的，而寿王是醒着的呢？因为薛王是无忧无虑的，是全身放松的，是开怀畅饮的，所以他很容易就沉醉了。可是寿王是高度紧张的，是内心痛苦的，是强颜欢笑的，所以他根本就不可能喝醉。

　　关于唐玄宗和杨玉环的爱情，这是唐诗最主要的热门题材之一。有大量的诗人，写了无数的诗篇，在讨论这件事。但是，人们对于帝妃爱情的讨论，通常都集中在杨玉环来到唐玄宗身边之后。有人称颂其忠贞不渝，有人批判其享乐误国，有人同情其悲惨结局，而很少有人会讨论杨玉环是如何来到唐玄宗身边的。白居易《长恨歌》上说：“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仿佛杨玉环只是因为天生丽质，所以就自然而然地被选在了“重色思倾国”“多年求不得”的唐玄宗身边。可这不是事实啊！事实是，杨玉环是唐玄宗从自己儿子寿王身边硬生生抢来的。大家都在谈论唐玄宗和杨玉环之间如何如何，有谁考虑过寿王的内心感受？寿王在所谓帝妃爱情的巨大阴影下生活了几十年，期间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锥心之痛。而在有唐以来的著名诗人和著名诗篇中，能够敏锐体认到寿王所承受的这种锥心之痛，并对他给予无限怜悯和同情的，就只有李商隐，就只有我们昨天所欣赏的《骊山有感》和今天所欣赏的《龙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