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尧：诗词日赏：2023年2月26日

lameihua

　　题桃花夫人庙

　　唐·杜牧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

　　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

　　美好的一天，从欣赏一首诗词开始。大家好，我是姚尧。今天我们要欣赏的，是杜牧的《题桃花夫人庙》。

　　所谓桃花夫人，就是我们昨天谈到的息夫人，因其面若桃花而得名。桃花夫人庙，位于今湖北武汉市黄陂区，息夫人死后埋葬于此。与王维是借息夫人来写卖饼者妻不同，杜牧的这首诗是亲临息夫人庙而咏史，故而直接阐发了他对于息夫人的看法。

　　第一句“细腰宫里露桃新”。细腰宫，就是楚宫，因为春秋时期的楚灵王喜欢细腰。《墨子·兼爱中》记：“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意思是说，从前，楚灵王喜欢男子细腰，故而楚灵王的臣子每天就以吃一顿饭为限，屏住呼吸而后束紧腰带，扶着墙然后才能起身。到了汉代，就有了一种说法，叫“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于是，人们就常用楚腰来指代细腰，而细腰宫就是楚宫。露，是指露出，绽放。这句诗的意思是说，楚王宫里又绽放出新鲜艳丽的桃花。

　　第二句“脉脉无言度几春”。脉脉无言，就是含情不语，相视无言。出自《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度几春，意思是度过了几个春天。这句诗的意思是说，息夫人在脉脉无言中不知度过了多少年。

　　第三句“至竟息亡缘底事”。至竟，就是究竟。袁枚《随园诗话》记：“唐人诗中，往往用方言。……‘至竟’者，犹云究竟也。”缘底事，就是因为什么事，因为什么缘故。这句诗的意思是说，究竟息国是因为什么缘故才灭亡的呢？

　　第四句“可怜金谷坠楼人”。所谓“金谷坠楼人”，指的是西晋巨富石崇的爱妾绿珠。我们看《晋书·石崇传》的记载：

　　及贾谧诛，崇以党与免官。时赵王伦专权，崇甥欧阳建与伦有隙。崇有妓曰绿珠，美而艳，善吹笛。孙秀使人求之。崇时在金谷别馆，方登凉台，临清流，妇人侍侧。使者以告。崇尽出其婢妾数十人以示之，皆蕴兰麝，被罗縠，曰：“在所择。”使者曰：“君侯服御丽则丽矣，然本受命指索绿珠，不识孰是？”崇勃然曰：“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使者曰：“君侯博古通今，察远照迩，愿加三思。”崇曰：“不然。”使者出而又反，崇竟不许。秀怒，乃劝伦诛崇、建。崇、建亦潜知其计，乃与黄门郎潘岳阴劝淮南王允、齐王冏以图伦、秀。秀觉之，遂矫诏收崇及潘岳、欧阳建等。崇正宴于楼上，介士到门。崇谓绿珠曰：“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泣曰：“当效死于官前。”因自投于楼下而死。崇曰：“吾不过流徙交、广耳。”及车载诣东市，崇乃叹曰：“奴辈利吾家财。”收者答曰：“知财致害，何不早散之？”崇不能答。崇母兄妻子无少长皆被害，死者十五人，崇时年五十二。

　　——《晋书·列传第三·石崇》

　　西晋永康元年（300年），赵王司马伦发动政变，诛杀皇后贾南风，及权臣贾谧等人。石崇因为贾谧的同党而被免官，石崇的外甥欧阳建也与司马伦存有嫌隙。石崇有位家妓，名叫绿珠，长相美艳，擅长吹笛。司马伦的亲信孙秀派人前往石崇处索要绿珠，石崇当时住在他的私家别墅金谷园，正登上凉台，临近清流，婢女在身旁侍候。当孙秀的使者前来告知后，石崇就将自己家里的几十位婢女侍妾全都叫出来给使者看，这些婢妾都是蕴含兰麝的芳香，披戴精细的丝绸。石崇对使者道：“就从中随意挑选吧！”使者道：“君侯您的这些婢妾，美丽倒是都很美丽，然而我接收到的命令，是指名索要绿珠。不知道是哪一位？”石崇勃然大怒道：“绿珠是我的爱妾，你们是得不到的。”使者道：“君侯博古通今，明察远近，希望三思。”石崇道：“不用了。”使者出去后又再次返回来劝说石崇，可最终还是没有答应。孙秀被拒绝后大怒，遂劝说司马伦诛杀石崇和欧阳建。石崇和欧阳建也暗地得知了他们的计谋，便与黄门侍郎潘岳私下劝说淮南王司马允、齐王司马冏以图谋对付司马伦和孙秀。孙秀察觉此事后，就假称惠帝的诏命，逮捕石崇和潘岳、欧阳建等人。当时，石崇正在楼上宴饮，武士就来到了门前。石崇对绿珠道：“我今天是因为你而获罪的。”绿珠哭泣道：“我应该在你面前以死报答。”于是自己跳楼而死。石崇道：“以我的罪名，最多不过是流放到交趾（今越南北部）、广州（今广东广州）罢了。”直到被装上囚车，拉到东市，石崇这才叹息：“这些奴才是贪图我家的财产啊！”收押他的人回答道：“既然知道财产会引来祸害，那当初为何不早点散发掉呢？”石崇无法回答。石崇的母亲、兄长、妻妾、儿女，无论老少都被杀害，一共死了十五个人。石崇时年五十二岁。

　　这就是杜牧所谓“可怜金谷坠楼人”的故事由来。这句诗有两层涵义，第一层是事实判断，第二层是价值判断。所谓事实判断，是回答第三句“至竟息亡缘底事”的问题，即杜牧认为息国灭亡的原因和石崇败亡的原因是一样的，都是因为有个国色天香的女人而惹来的祸水。所谓价值判断，是说息夫人还不如绿珠。毕竟，绿珠是赴死了的，而息夫人却没有赴死，只是脉脉无言而已。对于这两层涵义，我都有不同的看法。

　　先说杜牧的事实判断。表面上看，息夫人和绿珠确实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她们至少还有三点本质不同。

　　第一，石崇的家亡是可以预期的，因为他屡次拒绝孙秀使者的索取。息侯的国破是预料之外的，因为他一直顺从于楚国，不久前还主动献计，帮助楚国击败了蔡国。就常理而言，楚文王没有必要急于对息国动手。

　　第二，绿珠的身份是家妓，与石崇摆出来供孙秀使者挑选的那几十个婢妾没有本质差别，只不过是深得石崇的宠爱，故而不舍得送人而已。如果石崇当时衡量清楚利弊关系，懂得忍痛割爱，是可以将绿珠送人的，绿珠也只能被当作礼物一样归孙秀所有。可是息夫人是陈国国君的女儿，是息侯明媒正娶的夫人，是国家政权的象征之一，是绝不可能拿来送人的。因此，楚文王也只能通过灭掉息国的方式来霸占息夫人，而没有考虑像孙秀一样问息侯索取息夫人。

　　第三，石崇在被捕前明确责怪了绿珠，说：“我今为尔得罪。”绿珠没有办法，这才以死相报。可是息夫人没有这种情况，史书上没有记载息侯责怪息夫人。而且楚文王在灭掉息国时，多半会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不会就直接说我因为垂涎息夫人的美色，所以就灭掉息国。这像什么话，传出去多难听？甚至，我们合理推测，楚文王为了霸占息夫人，甚至会以息侯以及息国臣民为要挟，称“如果息夫人愿意从我，我就善待息侯及息国臣民。如果息夫人不愿从我，我就杀了息侯，屠灭息国。”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试想，假设息夫人面对的是这种局面，她能一死了之吗？

　　综合以上三点，我们认为，就事实判断而言，息夫人和绿珠原本就不具有可比性。而就价值判断而言，我们更加不能用绿珠的死来贬抑息夫人的不死。人的天性，就是珍爱自己生命的。甚至绝大多数生物，都会珍爱自己的生命。因为那些不珍爱自己生命的生物，早就在亿万年的进化中被淘汰了。因此，珍爱生命，不愿赴死，这原本就没有什么可耻的。我们可以因为绿珠的死而心生敬意，但绝对不能因为息夫人的不死而大加批判。

　　鲁迅在《我之节烈观》一文中写道：“烈可是有两种：一种是无论已嫁未嫁，只要丈夫死了，他也跟着自尽；一种是有强暴来污辱他的时候，设法自戕，或者抗拒被杀，都无不可。这也是死得愈惨愈苦，他便烈得愈好，倘若不及抵御，竟受了污辱，然后自戕，便免不了议论。万一幸而遇着宽厚的道德家，有时也可以略迹原情，许他一个烈字。可是文人学士，已经不甚愿意替他作传；就令勉强动笔，临了也不免加上几个‘惜夫惜夫’了。总而言之：女子死了丈夫，便守着，或者死掉；遇了强暴，便死掉；将这类人物，称赞一通，世道人心便好，中国便得救了。大意只是如此。”

　　试问，写下《题桃花夫人庙》一诗的杜牧，不正是鲁迅笔下所谓“临了也不免加上几个‘惜夫惜夫’”的文人学士吗？仿佛息夫人当年若能赴死，息侯就可以不用亡国，息国就可以强大，与楚国相抗衡一样。由于时代不同，我们可以原谅杜牧的历史局限性，又或者他写这首诗是在借题发挥，意在讽刺别的什么人，这些我们都不得而知了。但是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不能因为这首诗很有名，不能因为这首诗文采好，更不能因为唐诗属于所谓的国学，属于所谓的传统文化，就不加批判地认同其价值观点。

　　好，今天的诗词欣赏就讲到这里，喜欢的读者请帮忙点赞、转发和评论。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