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生育：终究是个哲学问题

lameihua

　　人口数据公布，2022年中国人口总数下降85万。由此，中国人口步入负增长的阶段，这个阶段也许是漫漫长途。世界许多国家的走势都可证实这一点。

　　人们为什么不生？种种或深或浅的分析；怎么才能让人们生？种种基本不可行或完全没意义的建议。经济社会因素，有的看起来很有道理，但仔细一想，基本都是言不及义。是因为钱少？王思聪到现在未婚未育；是因为房价高？那鹤岗人多生了吗？生活不轻松？北欧的生育率为什么也很低。

　　生育这个题，太难了。难到什么程度？难到李光耀这位睿智老人在临终前也绝望地说：新加坡人口问题，我解决不了。

　　为什么难到这个程度？我想了半天，最后的答案是，这是个哲学问题，因为这涉及的是意义与价值。

　　那么多的调查和研究，都在努力地想弄明白，活蹦乱跳的年轻人你们为什么不生育？殊不知，一个人如果能想清楚这个问题，就意味着他的生育意愿已经很微弱，如果不是消失的话。事实是，在人类的历史上，只有想不清楚这个问题的时候人们才有更大可能会选择生育。

　　你觉得上面的话难以理解吗？其实很简单。

　　从根本上说，生育是动物的一种本能，一种与性欲这种生物属性相联系的本能。本能就不存在为什么。这可以有世界上所有动物为证。任何一个物种，如果没有这种本能，就不会延续到今天。或者说，物种的延续，靠的就是这种本能。你可曾听说过哪种动物是在弄明白为什么要生育之后才去繁殖后代的吗？

　　其实，人类也是如此。人类也只有在懵懵懂懂的状态下才能正常地生育。不能问为什么，至少不能深问为什么。在过去的年代，你问他为什么要生孩子？他可能回答，为了传宗接代。但问题只能到这一步了。如果你再问，为什么要传宗接代？理由可能就会由此中断。这就是哲学。

　　不过，那时候还有另一个形而下的因素在起作用，这就是多个人就多个劳动力，而且更重要的是，养儿可以防老。这是一种理性的、功利性的目的。基于本能的传宗接代的懵懵懂懂的观念，加上养儿防老的功利性需求，给了人们足够的生育理由。

　　再加上农业发展导致的食物增加，以及科技和工业还没有发明有效的避孕工具，结果就是人口的爆发性的增长。这种增长的结果，甚至只有用瘟疫、饥荒和战争这三把刀才能加以平衡。

　　而到了当今的时代，有一个东西打破了这种自然而然的状态。这个东西就是理性，什么都要追问意义。理性带来了经济的繁荣，带来了精心设计的制度，更带来了无尽的思考：这是为什么？这个有意义吗？

　　于是，原来由本能和懵懂支撑的世界在坍塌。养儿防老？现实中还有这样的逻辑链条存在吗？更现实地说，不养儿啃老也许就不错了。传宗接代？意义在什么地方？不但如此，甚至自己生命的意义都在丧失。我对自己都不满意，难道让孩子和我一样过这一辈子？

　　当然，这样说还是有点简单化。人是有感情需求的。血浓于水，人伦是情感最深厚的基础。但有一点，这个代价或负担不能太大太重，至少不能难以承受。而在今天，生育已经不再是加双筷子那样简单的事情了。生育在被人们营造成为一个极其浩大又难以把握的系统工程。

　　从买房到结婚，从胎教到兴趣班，从小学到中学，从大学到就业，从帮他们结婚再到帮他们带孩子，每一步都让你精疲力竭、气喘吁吁。就算你是一个成功的996吧，你如何在匆匆忙忙间自觉自愿地完成这一切？想想都累。我们把生儿育女这个事情弄得太复杂、太艰难了，复杂和艰难得令人望而却步。

　　这不就是今天这个生育困境的症结吗？这不就是李光耀绝望的原因吗？如此说来，可能真的令人绝望。理性侵蚀了我们的本能，理性让我们更加聪明，同时，理性也似乎把我们带到了绝境。我们问了太多的为什么，我们为人生做了太多的努力。这个努力把我们自己压垮了。

　　如果就此只得出上面的结论，这肯定不是我的本意，也心有不甘。在哲学的意义上说话，也许我们需要对充满种种局限的那种理性实现超越。人类需要回归本原，需要返璞归真，需要记得来时的路。有的地方不需要多问为什么。

　　重复一下我原来说过的一段话：

　　生育是生活的一部分，有生活才会有生育。让人们生活的空间大一点，生活稍微轻松一点，稍微从容一点，让人们体验到生活是有点意思的，生孩子就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我们身上毕竟有着种群延续的基因。

　　我的这段话，当时得到很多朋友的赞同。但其实我内心里知道，这不是真正的答案，顶多算是表层的答案。实际上，生活轻松了，优渥了，很多人也不见得愿意生。但我相信，总会好一点。所以将来可能的情形是，愿意生的、有条件生的，多生一点；不愿意生的、没条件生的，少生一点或不生。顺其自然吧，人类早晚会走到这个状态。

　　不信？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