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鹏：令狐冲，自由了吗？

lameihua

　　《笑傲江湖》这本小说，你年轻时候读和长大后读是不一样的。

　　十几岁的感觉，和几十岁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现在你看，《笑傲江湖》大结局的赢家是谁？

　　不可能是五岳剑派，岳不群死了，左冷禅死了，恒山派各位老师太全死了，泰山派精锐全灭，华山派全灭，衡山派只剩下一个莫大先生，五岳剑派几乎灰飞烟灭。

　　赢家也不可能是日月神教，东方不败死了，任我行死了，日月神教真正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都没了，只剩下向问天和任盈盈，向问天没有什么志向，武力也不是顶级，任盈盈么，其实已经在少林寺被“佛法感化”，“皈依正道”了。

　　赢家是令狐冲吗？是的，他抱得美人归，还得到方证、冲虚的青睐……但是他家都没了，他从小长大的华山派，再也不存在了，师父、师娘都死了，师兄弟都死了，小师妹也死了。我不知道，他在“正气堂”、“思过崖”故地重游时，有没有心情和任盈盈来一曲琴箫合奏？

　　赢家有两个，少林、武当，也可以说只有一个——江湖的旧秩序。

　　小说告诉我们岳不群不是好人，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天天在弟子们面前摆出一副严肃方正、正人君子的样子，私下里却处心积虑去夺取《辟邪剑谱》……

　　对岳不群的道德评价我们先放一边，我们来看岳不群和令狐冲的关系。令狐冲按设定是孤儿，岳不群和宁中则是把他当儿子一样养大的。

　　所以，你会在小说的前半段，看到岳不群对令狐冲的“百般宠溺”，哪怕是令狐冲结交田伯光、杀了青城派弟子、和魔教人士混在一起，岳不群都没有真正生气，只是让他去思过崖面壁……书中还有一个细节，岳不群训斥令狐冲的时候，令狐冲背过身去，一边答应一边做鬼脸，岳不群骂他：“你答应就答应，做什么鬼脸？”令狐冲笑着问：“师父，你怎么知道我做鬼脸”？岳不群说：“你答应的时候耳朵后面皮肉在动，分明是在做鬼脸”。

　　其实这个细节反映了很多事情，整个华山派，只有令狐冲可以在师父面前嬉皮笑脸，不是因为他是“大师兄”，而是以为他是实际意义上的“亲儿子”。只有养了20多年的儿子，才能这么骄纵。

　　小说也借劳德诺之口证明了这一点，劳德诺说——当初令狐冲暴走“青城四秀”，师父表面上生气，实际上是高兴的，因为青城派的四秀，当不起华山派大弟子（亲儿子）一脚。岳不群甚至都没派令狐冲去青城道歉，而是派劳德诺去背锅，可见他对令狐冲的维护。

　　后来令狐冲思过崖面壁期间，田伯光来犯陕西，岳不群夫妇下山除恶的时候，还说过，本来是要带令狐冲一起去的，让诛杀淫贼田伯光的功劳，落在令狐冲头上……让令狐冲在江湖上成名。这已经是培养下一任掌门的节奏了。

　　还有，令狐冲对岳灵珊的感情，师兄妹练“冲灵剑法”的暧昧，岳不群不是没有看见，但他从来都没有管，因为他是乐见其成的。

　　你可以说岳不群虚伪，说岳不群狡猾，但岳不群好歹愿意为了陕西的百姓，下山去追杀田伯光，好歹是守护一方平安的。但田伯光是个什么玩意儿？臭名昭著的采花贼，祸害妇女无数，杀人的时候也从来不眨眼……然而，华山派的大弟子，却和强奸犯、杀人犯兄弟相称、大碗喝酒、惺惺相惜了。

　　人与人相处，只问性格、脾气，只要对方“豪爽”、“大方”、“有趣”，就可以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吗？就可以不谈立场吗？

　　如果你是华山周围的百姓，如果你是一个经常被黑恶势力迫害的普通人，你怎么看？

　　令狐冲结交的又何止田伯光啊，后来在出行的一路上，什么“老头子”、“祖千秋”、“黄伯流”、“漠北双熊”……三山五岳各种歹人为了讨好任盈盈，个个赶来给令狐冲送礼，这些家伙，哪个不是江湖上的黑社会，哪个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哪个不是血债累累？漠北双熊甚至吃人肉，但令狐冲是来者不拒，当着师父师娘的面和他们开怀痛饮，兄弟相称。

　　而任盈盈、向问天又是什么好人了吗？任盈盈见面就能随手连杀几名少林弟子，如同杀鸡一样，根本没有缘由，属下见到她和令狐冲在一起，就要刺瞎眼睛，发配海外；向问天确实豪气干云，但他同样是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就连骑马路过的路人也不放过……但一个成了令狐冲的情侣，一个成了令狐冲的大哥。

　　你想想，如果你是岳不群，看到你亲手养大的孩子、你努力培养的下一任掌门变成这样，你是什么想法？

　　你说岳不群伪君子，左冷禅真小人，那么令狐冲这种没有原则的“白左”，就没有问题了吗？

　　岳不群确实有问题，心思太重，思虑太多，因为他年轻时经历过华山派的繁荣昌盛，也经历过同门相残，华山精英凋零……他一心想要维护的，是华山派的基业，所以他无时无刻想的都是如何强大自身，复兴华山派。

　　但他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难道华山派没有危机吗？没有内忧外患吗？剑宗余孽时刻想着篡位复辟，左冷禅天天想着吞并四派，嵩山派勾结剑宗余孽，多少次来华山捣乱，甚至直接逼岳不群退位，联合江湖外道高手，伏击华山派……这些都是事实，确实有人“亡华山之心不死”。在灭顶的危机下，他不得不努力挣扎。

　　华山派的强盛，维系于他一人之身，因为整个华山派只有他和妻子宁中则算得上高手，一代精英早在“剑气之争”的乱局中死伤殆尽，二代弟子差得太远，甚至身边还有嵩山派的卧底……而且，整个华山派有脑子的更是只有他一人，妻子宁女侠武德充沛，但太天真，令狐冲有点小聪明，但没有立场、大局观和大智慧（这是岳不群最伤心的地方）。

　　培养接班人需要时间……他来不及，只能走捷径。

　　于是，金庸就以文学家的专业笔法，让这个人物“黑化”了，甚至把他从头解构了，为了复兴华山，他盯上了《辟邪剑谱》，派女儿改头换面去接近福威镖局的林平之……他“深谋远虑”，“布局长远”——这段话是方证对令狐冲说的。也就是说，岳不群从头到尾就不是个好人，而是个老阴谋家。

　　可信吗？当然可信，因为但凡英雄豪杰，哪个不算计？哪个不谋划？冲虚、方证这些得道高人就不玩阴谋吗？只不过他们实力强、地位高、玩得更漂亮而已，“策反令狐冲”，就是其中最漂亮、最干净的阴谋。

　　冲虚和方证把令狐冲夸到天上有地上无，说他“单纯”、“善良”、“没有野心”、“不会欺压老前辈和弟子”……谁不喜欢被夸呢？谁不喜欢被吹捧呢？

　　还记得方证大师第一次招揽令狐冲吗？一个无亲无故的华山派弃徒，居然能够引得当代武林领袖、少林方丈的关心和青睐？令狐冲只需点个头，立马就能被方证大师收为弟子，传授不传之秘《易筋经》，方证甚至还对令狐冲的小情人任盈盈礼敬有加、以德报怨……世界上有这样的好事吗？令狐冲难道是方证失散已久的私生子吗？

　　还记得冲虚和令狐冲“偶遇”的过程吗？自己装成一个骑着毛驴的乡下老头，让武当派两大高手装疯卖傻、去试探令狐冲的剑法，然后自己出手，让令狐冲“击败”……好一副张良遇见黄石公的“世界名画”啊，令狐冲不装反诈APP，轻而易举就上了船。

　　从此，只要冲虚和方证说什么，令狐冲就信什么。

　　在令狐冲心目中，左冷禅是小人坏蛋，师父是不可信的伪君子，任我行是野心勃勃的狂人英雄，虽然佩服，但和他在一起“不轻松”……唯有方证和冲虚，简直就是“善良”、“正义”、“普世价值的化身”，一尘不染的世外高人。小说后半部，他所有的行动，基本上都是受少林、武当指挥的，包括反抗左冷禅、和岳不群决裂、以及对抗日月神教。

　　金庸小说的主角，大多都有弑父、认贼作父的传统，所以令狐冲的选择一点都不奇怪。

　　少林和武当，用最小的成本，摧毁了崛起的强敌。

　　书里交代了，五岳剑派是近几十年忽然崛起的门派，不如武当少林底蕴深厚，但出了左冷禅这样一位盖世枭雄，所以才能和少林武当争锋。

　　少林和武当，是整个武林的“既得利益者”，代表着统治阶级，而五岳剑派、日月神教，则是“后起之秀”，属于“秩序挑战者”，所以你就懂了，为什么方证和冲虚会对左冷禅、岳不群、任我行三个人如此敌视，因为这三个人太强大、太有想法，能够威胁到他们的统治地位。

　　左冷禅雄才大略，甚至能够独立自主发明武功，天赋、意志、能力都是五岳剑派所有人中最强的，他还能团结大多数，收买了很多旁门左道的高手为他工作，他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合宗并派”，让五岳剑派成为伟大的门派，可以和少林武当这种老牌贵族相抗衡。手段或许蛮横毒辣，但道路是不错的，不合并的五岳剑派，就是一盘散沙，比不上少林武当，还要被日月神教虐。

　　岳不群武功、天赋、政治能力都不如左冷禅，但这个人心性坚韧、毅力超群、善于战略欺诈、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他表面上天天喊着“光大华山派”，其实他的理想和左冷禅一样，是合并五岳剑派，所以他用假辟邪剑谱坑了左冷禅，夺取了左冷禅的工作成果，消灭了威胁华山派生存的大敌，实现了五岳剑派的合并。

　　日月神教的任我行绝对是一个有着大理想、大抱负的豪杰，他的黑木崖，和普通武林门派不同，气势恢宏，牌坊上写的是“泽被苍生”，你听听，这是一个普通武林人士的理想吗？他对令狐冲可以说非常欣赏，推心置腹，甚至要让他当继承人，甚至苦口婆心劝他：“虽然日月神教里良莠不齐、鱼龙混杂，但咱们难道不能一起努力把它变好吗？”但令狐冲这个瘪犊子听不进去啊，他是个小清新，崇尚自由，看不惯政治斗争，最终还是成了任我行的敌人。

　　其实左冷禅、东方不败、任我行、岳不群这些人一点都不疯，人家都有自己的政治诉求，都有自己的底线，他们追求的都是自己“本土”的利益。

　　最疯的其实是白左令狐冲，既不喜欢左冷禅狠毒，也不喜欢东方不败奇葩，既不喜欢任我行霸道，也不喜欢岳不群阴险……为了自己那点“自由”而伪善的“普世价值”，害死了多少人？搞残了五岳剑派，催毁了日月神教，最后维护的是少林武当两大霸主的霸权。

　　“令狐冲”们，才是灾难的根源。

　　最终五岳剑派的结局是——领导能力最强的左冷禅死了，心机最深武功最高的岳不群死了，人品最好的定闲师太死了，泰山天门道长死了，莫大先生胆小怕事是个废柴，五岳并派虽然“成功”，但精锐尽丧，剩下撑门面的只有仪琳这个白左文青小尼姑。

　　日月神教的结局是——武功盖世、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任我行莫名其妙死了，“主战派”全部被清算、边缘化，任盈盈直接就是令狐冲的女人，“主和派”向问天掌握了大局，从此不再是少林武当的威胁。

　　轰轰烈烈“多极化”的江湖烟消云散，只剩下少林武当依旧维持霸权。

　　坑死师父（亲爹）、岳父、毁掉自己的门派（故乡）之后，令狐冲终于“如愿以偿”，他“自由”了。

　　但他真的自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