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分配问题：非常有意思，接着讨论

lameihua

　　财富的问题，确实非常复杂。前天的文章提出一个基本分类：创造性财富与掠夺性财富。其实，这只是开了一个头。且不说这个分类并不能完全涵盖所有的财富，因为有些财富可能既不属于创造性财富也不属于掠夺性财富，就是创造性财富本身，也有一个进一步细分的问题。

　　网友在讨论中就提出一个问题：既然财富的创造往往是一个共同行动的过程，那么，在财富创造出来后，就涉及到一个如何在参与创造的人们之间进行财富分配的问题。比如说，特斯拉，这当中既有马斯克的贡献，也有其他管理者、科研技术人员、车间工人、销售人员以及其他辅助人员的贡献。他们贡献的权重如何确定？获得的利润如何在他们之间进行分配？

　　当然，就是这里牵涉的问题，也还是非常复杂，我们只能就其中最基本的来说。这里最基本的问题就是劳资关系，即创造的财富如何在劳动与资本之间进行分配。劳资之间的分配原则确定了，其他的问题就是边边角角的事情了。

　　然而，问题也就接着来了：我们没有一个计算公式，可以准确地计算出不同要素在财富创造中所做贡献的权重或比例。以特斯拉为例，谁能够计算出资本投入的贡献是多少？谁能够计算出马斯克的管理和智慧的贡献是多少？谁能够计算出高管们的贡献是多少？谁能够计算出科技人员的贡献是什么？谁能够计算出一线工人的贡献是多少？谁能够计算出销售人员的贡献是多少？还有辅助人员呢。

　　压根就没有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计算方法，这个靠算是算不出来的。但没有办法计算，不等于没有办法确定。用什么样的办法来确定？最主要的是两个。

　　第一个，市场的办法。比如，一个公司的高管，你付给他多少报酬？不是计算的结果，而是决定于你在市场中用多少钱能聘用到你所需要的人才。2020年，苹果公司首席CEO蒂姆·库克的薪酬为2.65亿美元，苹果公司负责零售和人事的高级副总裁Deirdre O'Brien和高级副总裁兼总法律顾问Kate Adams薪酬也高达4500万美元。这就是他们的身价，就是他们在市场中的价格。在现实中，高管利用自己的影响力，过度提高自己薪酬的事情有没有？当然有。但即便如此，但大体不能偏离市场上的价码太远。

　　市场的办法，从根本上说是由供求关系决定的。普通员工的工资就更是如此。非常典型的是近几十年来我们体力劳动者工资的变化。在上个世纪的80、90年代，企业人为压低工人工资、侵犯劳动者权益的现象是普遍存在的。这当中当然涉及多种因素，但最根本的，还是劳动力过剩，你不干有人干。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国家也要进行一定程度的干预，但工资的水平大体是由市场中的供求关系决定的。在进入本世纪之后，尤其是最近十几年，劳动者工资增长很快，企业主经常抱怨雇不起人了。为什么？还是市场中的供求关系使然，因为劳动力红利慢慢消失了。

　　第二个，协商与谈判的办法。当然，企业中的利益分配，仅仅靠市场中供求关系的确定是不够的。早在本世纪初，我就提出建立市场经济条件下利益均衡机制的提法。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利益均衡机制关键是靠有关各方尤其是劳资双方来谈，来进行协商。谈才能谈出利益的均衡来。比如说，一个服装加工企业，原来加工一件衣服，加工费是8块，工人觉得低，提出12块。劳资双方谈来谈去，最后的均衡点可能是10块。但一个效益很差的企业，可能连8块都保不住，最后谈成了7块。但无论是多少，都是劳资双方利益的均衡点。这个均衡点，一方面使工人的利益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另一方面也使得资方的利益得以维持，企业还能经营下去。而这个均衡点是双方谈出来的，不是由有关部门硬性规定的，更不是计算出来的。

　　下面我们用一个案例来说明利益均衡机制的含义和重要性。 事情是这样的：2021年7月26日，七部门联合印发《关于落实网络餐饮平台责任切实维护外卖送餐员权益的指导意见》，对外卖员社保缴纳、准时率确定以及订单饱和度等七方面提出要求。随着一声令下，美团股价当日暴跌13.76%，市值蒸发近2000亿，创下上市以来最大跌幅。

　　这件事情的背景是：目前美团平台的外卖骑手注册人数已经接近1000万人，而这些外卖员均属于外包关系，并非美团员工。因此，美团只为外卖员们交每天3元的商业保险，并且费用需从骑手的佣金中扣除。商业保险的具体内容，包括60万元的身故伤残险，以及5万元的医疗费用。也就是说，外卖人员出了任何问题，美团并不需要直接负责。

　　面对政府的硬性规定，美团所面临的困境是，在2020年，美团全年营收为1148亿元，外卖业务营收占总营收50%以上，净利润仅为47亿元。而根据新的政策要求，美团至少要额外付出32%左右的人力成本，大约为每年170亿。也就是说，美团全年的利润，甚至还不足以支撑为全体外卖人员缴纳社保的费用，一旦缴纳，也就意味着再次回归巨额亏损。

　　这就是所谓美团困境：这个问题如果不解决，外卖人员的权益没有得到保障，这不但对他们来说是不公平的，而且也为国家的法律和政策所不允许；但如果按照上述有关规定严格执行，美团面临的将是巨额亏损，即使一时迫于行政压力而不得不承受这种亏损，但我们知道，这样的企业是不可能长期维持下去的。而如果美团倒闭，又涉及到近千万人的就业和饭碗问题。

　　问题是，我们只能在这两种结果中二选一吗？不是的。我提出的市场经济条件下利益均衡机制的概念，可以让我们去寻找解决美团困境的另一种思路：由双方去谈，讨价还价，争取谈出一个均衡点来。在这个均衡点上，一方面，外卖员工的利益能得到保障，至少比现在有所改善；另一方面，这个代价又是美团能够承受得起的，至少使得企业能够存在下去。这当中，政府的位置在哪里呢？充当调解人和最后的仲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