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克文：江湖

lameihua

　　壹

　　2010年春节刚过，我准备开始人生的第一次创业。

　　因为一直在女装公司做企划兼淘宝，自然选择了淘宝女装赛道。

　　带着搬砖几年存下来的十万块血汗钱，在广州白云区租了一间农民房，买了一套单反相机，开始吭哧吭哧地开干。

　　还记得那年凡客诚品如日中天；当当要第二年才上市；京东一个季度仅4亿销售；唯品会都没几个人听说过；返利网如火如荼；团购百团大战开演，拉手网一马当先；马云没有被人叫爸爸，一东也不是时间单位。

　　那年在白云区城中村租一套还算宽敞的房子，只要两千多块钱，那种城中村，密密麻麻建满了握手楼，楼下全是卖各种小吃和水果的摊贩，路面坑坑洼洼，一下雨四处都是水坑，有城管来时，发一声喊，小贩们卷起摊位掉头就走，迅速消失在人潮中。

　　城中村的人流从早到晚不会断，垃圾堆得到处都是，电动车像黄鳝一样在人群里穿梭，汽车开进来，挪几步，就要滴滴摁喇叭劝出一条生路，四下里一片嘈杂，两侧的房子一年四季在漏水，淅淅沥沥滴个不停，砸在小巷行人的脑袋上，空气中夹杂着炒米粉的香气、沙县小吃的炖汤气、岭南的潮霉气、和垃圾远远飘来的腐臭气，杂乱不堪又充满生命力。

　　买完设备租好房后，我手头只剩几万块钱，每天早上七点多起床，摇摇晃晃坐一小时的公交车，去到十三行拿货，将衣服拖回来，再拍照、修图、上架、开直通车、做客服、打包、发货、处理售后等等，还得自己洗衣做饭搞卫生，每天忙得停不下来。

　　我对经营淘宝店这件事情充满信心，毕竟自己有经验，也拜访过好几家做淘宝的成功人士，眼见得他们也没什么特别，旺旺每天都在叮叮咚咚卖个不停，我觉得自己又帅又勤奋，不比人家差，一定也可以。

　　开店三个月，卖了127件衣服，怒亏七万八。

　　每天销售额，还赶不上直通车一个零头，刷单也见不着效果，辛苦打工挣来的血汗钱，无端端烧没了，亏得我心里头像火烧一样，每天都像有七八只老鼠在挠我心窝子，整宿整宿睡不着。

　　我知道自己不熟悉女装款式，这方面认知十分贫乏，自己去挑的女款，一件都卖不出去。

　　我试图拉几个懂行的女装设计师下水，一起来跟我创业，他们都一脸和蔼地叫我滚。

　　每次去十三行进货，都得齐色齐码，我尽量挑均码，一个季度只上几十个款，SKU最少还得一百多，屋子里堆满了T恤、牛仔裤、长裙、半身裙，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春季一过完，原先进的货全成了库存，亏得爹妈不认，又咬牙进夏装，终于有一款长裙卖得还不错，但一周后就卖不动了，原来我进货要70元一条，别人进货才45元一条，一降价就把我搞死了。

　　跑去进货的地方问老板，凭什么给我的价要贵这么多，那老板说，别人在他那拿货多，又是多年熟客，凭什么要给你熟客价？

　　问得我哑口无言。

　　没资本没人脉没货源没经验，创业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晚上躺在床上，气得我爬起来拿头撞墙，心里头悔恨交织：

　　打工这么多年才存了这点血汗钱，没几月就赔得底朝天，又要辛苦多少年才爬得起来？

　　夏季快要过完的时候，我身上亏到只剩一千块钱现金，便把库存打包寄回老家，退掉城中村的房子，带着仅存的一部相机，找了份包吃包住的工作，重新回到了职场。

　　贰

　　2015年春天结束的时候，我准备开始人生的第二次创业。

　　那年凡客诚品已经亏成狗，员工从1.3万减到只剩180人；当当从美股退市完成私有化；京东一个季度销售额达到了500多亿；唯品会在琶洲花了十亿元买下两块地，开建总部大楼；淘宝全面转向移动端，双十一做到了912亿；返利网开始走下坡路；美团接手团购老大，拉手网坟头草都几米高了。

　　马云和刘强东到达人生巅峰，双十一时，商家们会把他们的画像挂在墙上，光着膀子焚香礼拜。

　　那年我实在不想在职场混下去了，电商总监这个岗位做了五年，这辈子在职场到头了，但看了看手里的资源，还是只能做淘宝。

　　毕竟在这行多年，混了个脸熟，手里头还有一些微薄的资源和技术。

　　把房贷交了半年，手里头仅剩两万块钱，光着膀子又上路了。

　　这时结婚有小孩了，为了不让家里人跟着吃苦受罪，学了个乖，坚决不囤货，客厅拿来当办公室，一切轻资产化。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屌丝从零创业要懂得不花成本，才配叫创业，凡是花费大量成本的，都不叫创业，那叫投资，是有钱人才有资格干的事。

　　但那时候我不懂这些道理，只是吃过亏，穷怕了，下意识地躲避高风险环节。

　　我赚到的第一笔钱，是在网络上开课讲搜索，分享做搜索排名的经验，有了第一笔现金流，压力顿时小了许多，但这种钱不可持续，马上连续开了四五家淘宝C店，为了省钱，连天猫都不开。

　　亏得这些年在外面疯狂讲课，认识好多工厂，别人愿意帮我一件代发，灯饰、童装、冲锋衣、布鞋、电动滑板车等等，尽量卖SKU少、客单价高的产品，尽量做细分小类目，越细分越好，这种行业来钱少，有钱有资源的人不屑于赚这种钱，给了你生存空间。

　　一分钱一分钱地赚，每天从一两百块的小收入，几个月时间，慢慢涨到一天挣一千多块钱。

　　虽然钱挣得少，但也形成了正向累积，后来我形成了习惯，凡是可以正向累积的事情，就可以一直做下去，哪怕开始时收入很低，也可以慢慢做，越到后面能量越大。

　　如果是来钱快但特别邪门的事，尽量不碰，后期一定出事，还经常收不了尾。

　　又请了几个人来帮我看店，自己手把手教，一人负责一家，开两千的底薪，但把KPI提成调高，尽量把日常成本压缩到最低。

　　这是那些年普通人的创业经历，我在广州深圳认识的每一个创业者，早期都是从城中村这样一分一厘地挣钱，从一天挣几百块，慢慢累积到一天挣几千、几万。

　　大众看到太多马云和刘强东的故事，以为创业者都是那样的，其实普通人就是一毛钱一毛钱地抠利润，那种风投看上你砸几千万美金起步的故事，普通人十辈子指望不到的。

　　马云和刘强东是《倚天》里的张无忌，他们一路奇遇不断，掉下山谷都有白胡子老头给他们武林秘籍，而我们，只是大时代背景下出场几秒钟的路人乙，连给无忌当背景板的资格都没有。

　　其实普通人创业，做到一年一百万利润都十分艰难，创业故事被极端案例夸大了。

　　做到2015年8月，遇到了第一个大危机，自己擅长的七天螺旋排名法不灵了，搜索排名上不去，店铺开始亏钱。

　　我2010年体验过的那种压力又回来了，烧钱烧得我心慌，每天又有七八只老鼠在挠我心窝子，亏得我每天下午在小区绿道跑五公里，跑一圈给自己打气一次：

　　不能回职场，再坚持几个月，不能一辈子打工啊。

　　为了自救，我跑去杭州，想找找上活动的路子，结果又被人骗了六七万。

　　财务情况又回到了原点，全公司的帐上只有两万块钱，真是想跳楼的心都有。

　　从不抽烟的我，每天异常焦虑地站在阳台上抽烟，每天都在推算，公司活不活得过明天。

　　最后为了拓宽眼界，疯狂加入各种社群学习，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割韭菜，先交钱再说。

　　珠三角创业氛围浓厚，几位广州的同龄人混得熟了，主动带我一家家公司去参观，给我新鲜的认知和体会。

　　我终于走出了淘宝舒适圈，看到了一片江湖。

　　也深刻地认识到，什么叫性格决定命运。

　　叁

　　我遇到的第一个奇人，只靠一部手机赚钱。

　　他在深圳红树林海滨公园与我们会面，小伙子长得特别帅，才二十多岁，那时候微信没有限制加好友人数，他一部手机里面，有4万多名模特、空姐、大学女生等。

　　我们问他一个号怎么这么多女生？他说他会算命，免费给她们算，每到一个群女生就会主动加他。

　　后来他找到一个群加友软件，别人一拉他入群，他就会自动加好友。

　　我们问他又是怎么挣钱的？

　　挺简单的，小伙子说，我去广州进货，卖面膜给她们，拉一波代理，代理再拉代理，现在有近千人的代理群，平时只要发个出货的朋友圈信息，就能挣钱。

　　接着他当着我们的面，发了个朋友圈，那时候朋友圈是所有好友可见的，到达率特别高，马上就看到无数女生给他点赞，也不停地给他转账。

　　他低下头工作了大概15分钟，说自己已经赚了2万多块，看得我跟朋友目瞪口呆，他得意地摇了摇手中的手机说：

　　今晚想吃什么？我请客。

　　这个小伙子赚了两年钱，后来去大鹏开民宿，赔得七七八八，现在只剩一家店还在支撑。

　　他的人生注定只有那两年的财运，败光了就不会再来。

　　但这个其实是小场面。

　　2015年七夕节前，我朋友带我去到福建漳州，说带我见见大世面，但不允许拍照。

　　我实在不明白，漳州能有什么大世面可见的。

　　坐车到达漳州一处僻静的郊外，在一片芭蕉树掩盖的厂房里，当地一个壮汉拉开了卷闸门，我们走进厂房内，当时就惊呆了，这里密密麻麻摆满了手机支架，上面一排排全是充着电的IPHONE4，屏幕闪烁不停。

　　我粗略着数了一下，大概有六七千台。

　　我走近一台点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美女头像。

　　我说这有什么用？他们说只要是美女头像，男性在附近的人看到，就会加她们。

　　我说加了有什么用？他们就嘿嘿嘿嘿地笑，说过两天是七夕节，男人会不停地给这些美女发红包，“收红包都收不过来”，他们带头的是一个斯斯文文的眼镜男，却穿着一双拖鞋，说了一句直击我灵魂深处的话：

　　你不知道，男人单独面对美女时，有多卑微。

　　我还想再说话，我朋友示意我不要再问了，拉着我走出了厂房。

　　后来我再也没有跟这位眼镜男见过面，直到两年后，在电视新闻里看到他，剃了个光头，面对电视镜头忏悔，原来他收不住手，将那些美女号全部弄去卖茶叶，属于诈骗行为，给判了15年。

　　每个人的出发点，决定了每个人的结局。

　　深圳另一个小伙子，同样拥有大量的男性粉丝，但他只在朋友圈卖渔具、剃须刀、摩托车、飞机杯、手机这些正经东西，他坚持资源只用来走正道，虽然赚得少，但是赚得久，到现在还在卖手机和海鲜。

　　另一个20出头的小女孩，将这些资源用来卖化妆品，组建了一个上百人的护肤顾问团队，从这里起步，现在有了自己的化妆品品牌。

　　我还见到了许多奇奇怪怪的人。

　　有的人从很早就买比特币，并且一直劝我也买，“将来比特币一定很值钱”，我觉得自己没有从赌场赚钱的命，只是尝试着买了一个，后来还忘记了密码；有的人专门薅美帝的羊毛，将泡过水的华强北手机，叫老黑老墨去换全新手机（《深海》写过）；有的人专门玩连信这种没什么人知道的中老年男性社交软件，然后卖保健品给他们；有的人在广州写小说创收，一家不到十个人的团队，将一本小说跑出了一亿多流水；有的人不到25岁，却开着法拉利到处跑，专靠从百度和微信挣流量，名震珠三角互联网圈。

　　江湖上各种奇人异士，看得我一愣一愣的。

　　但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一个做淘宝服装的同行。

　　他不仅给了我做淘客的资源，还帮我的店铺通过了几次重要的活动，救活了我的生意。

　　那次在他深圳办公室，他站到落地玻璃窗前，指着楼下人来人往的街道说：

　　“你说这些人，在深圳这么辛苦，但都为什么不离开深圳呢？”

　　我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黑压压的人头，我这些年经历过的所有回忆涌上心头，我想起自己连续创业失败，想起在微信装美女收红包的眼镜男，想起那个一直叫我买比特币的人，想起自己从武汉回深圳的路上，看了五个小时的经济学原理。

　　我突然间觉得所有事情都有了一个共同的联系。

　　我脱口而出：是经济，人世间所有人，都活在自己的经济链里头。

　　想了一想，又补充说：人是经济动物，人必须依附经济链才能活下去，但有的经济链是明线，有的是暗线，一个人选择了哪条线，就会顺着那条线一直走下去。

　　我突然又想起在电视机里抱头痛哭的眼镜男，我的灵魂开始不由自主地自我整理逻辑：

　　“每个人的结局，已经在开篇写好。”

　　“是的，”我朋友转过头对我说，“那你的经济链，最后在哪里？”

　　肆

　　根据我混迹互联网行业的经验判定，互联网的下一片江湖，应该会诞生在“web3.0”。

　　在这片江湖出现秩序前，依然会出现一段时间的乱世，我们过去所经历的种种奇异现象，还会再重演一遍。

　　会有新的茶叶女，会有新的比特币，也会有新的淘宝、京东、公众号和抖音。

　　跟过去经历过的一样，每个人选择了什么开篇，也同样会走向什么结局。

　　伍

　　2017年秋天，我经人介绍，在广州一家咖啡馆见一个人。

　　那天下着小雨，雨珠细细碎碎的，洒在窗玻璃上。

　　此时距离我第一次到广州创业，已经过了七年。

　　这人是最早建立微信公众号的腾讯员工之一，已经离职了好些年，各方面看起来和寻常人没什么两样。

　　他说他们当初建立微信公众号时，只是想帮微信多做一个生态，从来没有想过这么火，没想到这么多人可以依附微信公众号生存，冒出各种各样的写作大V。

　　这一切都意外极了。

　　我们还聊起了公众号的发展和兴盛，他说公众号差不多已经走完了最高峰的红利期，各个赛道已经快要完全凝固，将来没什么发展空间。

　　我们聊了许多互联网圈子里的八卦，聊得十分尽兴，最后我们在咖啡厅门口说再见。

　　我们扬手告别时，细雨依旧纷纷而下。

　　他最后说：

　　公众号发展潜力不大了，将来可能是抖音的世界，你如果想发展新业务，最好别做公众号。

　　我对他的观点深表认同，我说：

　　是的，现在只有傻子，才会跑去做公众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