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佳雯：俄乌冲突下的经济制裁：措施、影响与不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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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容提要

　　经济制裁是一种具有胁迫性的政策工具，目的是为了改变制裁对象的行为。经济制裁作为单一政治手段使用很难实现政策目标，许多看似无关的外部因素往往成为制约压力传导、令制裁对象得以应对压力而不改变行为的关键。本文简要梳理本轮对俄罗斯经济制裁的主要措施，分析对制裁对象、制裁方及第三方国家的影响，最后基于上述影响分析，归纳此轮经济制裁压力传导的路径、潜在的外部因素及其不确定性。

　　一　导言

　　全球制裁跟踪数据库显示，截至4月22日，俄罗斯已成为全球受经济制裁数量最多的国家，涉及约10000项制裁措施。主要制裁方有欧盟、英国、瑞士、美国、法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日本，85%的制裁对象为个人、15%涉及政府及政府相关组织和实体，目前尚未实施次级制裁（Secondary Sanction）。

　　经济制裁产生作用必须满足两个步骤，缺一不可。首先，经济制裁能够对目标施加压力；其次，这种压力能够迫使制裁对象改变政策行为。在第一步中，制裁对象能否感知到压力是一个关键因素，而制裁对象是否有能力应对压力则决定了第二步。在看似直线的两步传导过程中，经济制裁能不能奏效，取决于制裁对象、制裁方和外部因素的综合催化，而这需要了解每个案例的实际情况。

　　经济制裁的运作机制

　　二　本轮经济制裁对俄罗斯的影响

　　1　国际收支

　　俄罗斯的经济和金融体系在短期内扛住了本轮经济制裁的打击。从经常项目账户来看，据俄罗斯央行在4月11日发布的初步估算数据，2022年第一季度，俄罗斯的国际收支经常项目顺差582亿美元，创近30年来新高。从油气收入来看，经济制裁虽然导致油气出口总量下降，但由于国际市场油气价格上涨，一升一降，俄罗斯国际收支经常项目账户依旧得以实现高额顺差。从资本账户来看，自本轮制裁生效以来的两个月时间里，俄罗斯央行先后将利息从9.5%上调至20%，之后下调至17%，4月29日再次下调至14%，这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稳定金融账户波动。从储备资产来看，根据俄罗斯央行的数据，截至2022年2月，俄罗斯的外汇储备为6430亿美元；截至2022年3月，外债约为4535亿美元，俄罗斯目前仍然是国际市场上的净债权国。

　　2　溢出影响

　　制裁对进出口贸易和投资限制的力度正不断增强，加上汇率在短期内的剧烈波动，溢出影响已在通货膨胀、实体经济、就业等领域初步显现。同时，俄罗斯无法使用美元和欧元等相关储备资产，无法偿还在美元和欧元市场发行的债券，长期来看将对俄罗斯经济构成明显挑战。首先，俄罗斯境内进口商品价格飙升，通货膨胀率上升；其次，制裁对金融的负面影响向实体经济蔓延，大量借入外债的企业开始受到经济制裁的波及；就业方面，俄罗斯联邦议会联邦委员会副主席加利纳·卡雷洛娃于3月23日表示，由于外资企业大规模撤离俄罗斯，估计已有近96000个岗位停工或被裁减。

　　卢布兑美元汇率（2020.5.1-2022.4.24）

　　三　本轮经济制裁对制裁方的影响

　　1　欧盟

　　欧盟面临的第一大制裁成本是能源供应。欧洲与俄罗斯在石油和天然气上高度相互依赖，经济学家估计，如果德国的天然气进口被切断，今年德国经济可能会萎缩2 ~ 4%，与新冠肺炎疫情引发的经济危机规模相当。如何在不伤害自身经济的情况下维持最严厉的经济制裁，让欧盟在短期内进退两难。

　　同时，欧盟也面临制裁引发的内部经济社会不稳。油气价格上涨催升欧元区整体的通货膨胀，东欧国家不得不吸收大量乌克兰难民，同时面临更为严峻的能源和价格挑战，欧洲金融市场的稳定也受到了对俄的能源制裁联系的影响。面对诸多内部不确定性，欧盟寻找化解制裁成本办法的时间将可能进一步拉长。

　　2　美国

　　美国在此次对俄经济制裁中承受的制裁成本远低于欧盟。但是，存在一个潜在的长期制裁成本，即动摇美元的货币信用基础。有观点认为，如果美国采取进一步行动，像对待阿富汗那样直接扣押俄罗斯被冻结的3000多亿美元资产，那么国际投资市场很可能会选择与美元保持距离，也有相反观点认为美元已经深深扎根全球贸易融资和信贷体系，无法被轻易割舍。

　　货币信用基础的动摇是否会损害到美元的国际地位，关键在于美国下一步的经济制裁走向。2022年4月29日，美国总统拜登在发言中提到，他已经提议将被冻结的俄罗斯富豪的资产直接用来援助乌克兰，并建议立法简化后续流程。这一发言被普遍认为美国未来可能以对待阿富汗政府资产同样的方式来对待目前被冻结的俄罗斯政府储备资产，这很可能将进一步动摇市场对于美元的信任。

　　3　发展中国家

　　在本轮经济制裁中，有能力做出选择的新兴市场和发展中国家将面临两难，是抵住次级制裁的风险，继续与俄罗斯合作，还是加入制裁阵营，努力应对制裁成本；更多没有能力做出选择的国家将被迫面临一场由新冠肺炎疫情、经济制裁、社会动荡等叠加出的“完美风暴”。

　　目前，本轮经济制裁对中国的直接影响有限，挑战主要来自于全球油气价格波动。能源方面，随着西方对俄罗斯经济制裁规模不断扩大，中国如果选择维持与俄罗斯合作，将面临次级制裁的风险；如果选择遵从西方制裁规则，在实现双碳愿景的关键时期，中国能源安全又将面临新的挑战。贸易方面，如果制裁方采取大规模次级制裁，预计中国和制裁方之间的贸易关系会出现同欧俄能源高度依赖类似的困局。经济制裁还将给中国的实体经济造成不利影响，导致相关贸易领域的中国企业面临风险，金融机构也面临更大的交易技术性难度。债务回款方面的交付过程面临的技术性难度也正在增加。而中国作为目前世界最大的债权国，由于发展中国家面临着这场“完美风暴”，中国发展融资机构可能面临较大风险。

　　四　本轮经济制裁路径的不确定性

　　1　路径一：扰乱俄罗斯经济，

　　迫使政府改变行为

　　在经济制裁的影响下，能源收入在俄罗斯经济中的重要性进一步提升，一旦能源收入大幅减少，将可能引发汇率、国际收支、投资等方面多米诺骨牌式的连锁危机。目前，俄罗斯正通过卢布结算等措施抵抗制裁压力，实质上在短期内为自己创造了应对制裁的空间。从中期来看，随着欧洲国家逐渐摆脱对俄罗斯化石能源的依赖，经济制裁对俄罗斯的能源收入将造成显著影响。俄罗斯能否找到替代市场和加速建造相应基础设施，将成为经济制裁能否在这一路径奏效的关键外部因素，而欧洲能否消化制裁成本则是另一个关键因素。

　　2　路径二：借由民众或个人施加压力，

　　迫使政府改变行为

　　经济制裁尤其是次级制裁开始实施后，预期通过溢出效应会挑动民众对普京的不满，进而引发国内政治动荡，使冲突无法继续。但这并非必然发生，经济战争也会让愤怒的民众更愿意勒紧裤腰带，而不愿妥协或者推翻政府。除民众之外，被制裁的寡头（oligarch）也是这一制裁路径成功施压的关键，当然，经济制裁也可能把寡头们推向支持普京的政策行为，这些寡头所拥有的资源一旦成为俄罗斯政府的助力，那将是制约制裁效果的显著外部因素。

　　3　路径三：动摇传统军事的经济基础，

　　迫使政府改变行为

　　美国近期表示，下一阶段的制裁重心将是通过破坏俄罗斯的军事工业综合体及供应链，逐步拆解俄罗斯的战争机器。根据这一路径，就中期来看，经济制裁即使在政治上无法动摇普京的决策，也能让俄罗斯之后在调动军事力量时面临更大的经济困难，被迫中断军事行为。但这并不代表俄罗斯一定会妥协，如果俄罗斯采用核战备力量来抵抗制裁的压力，那这一路径带来的制裁成本和对其他国家的影响将是灾难性的。

　　从长期来看，虽然经济制裁措施可能不会立即对俄罗斯经济造成严重影响，但最终会使俄罗斯陷入长期的经济衰退，长此以往势必影响俄罗斯对外采取军事行动的能力。但这种长期影响面临着诸多不确定性，包括金融机构惯用的规避制裁的手段等，大量经济制裁案例表明，事实上的经济衰退也并不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行为改变。

　　4　路径四：全球各方施加外交压力，

　　迫使俄政府改变行为

　　在这一路径中，经济制裁迫使受到波及的国家加入对俄罗斯的施压阵营。对于那些没有直接参与俄乌争端的国家而言，需要在外交和经济领域有足够的参与施压和调停的意愿、能力和筹码，而这些对于同时深陷数个全球性挑战的发展中国家来说，还是一个很大的问号。

　　五　结论

　　经济制裁是一种具有胁迫性的政策工具，作为单一的政治手段使用几乎很难改变制裁对象的行为，许多看似无关的外部因素往往成为制约压力传导、令制裁对象得以应对压力而不改变行为的关键。案例表明，经济制裁虽然没有直接军事伤亡，但是依旧会对普通民众造成无法计量的实质伤害，在这个意义上，经济制裁的本质就是一种惩罚（punishment），将国家经济和依赖经济体系的民众作为人质，迫使制裁对象作出妥协。在一个全球化的世界里，针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伤害的不仅仅是俄罗斯民众，还有那些尚未从新冠肺炎疫情中恢复的发展中国家。由于影响制裁效果的外部因素的存在，对俄经济制裁是否真的能实现最终目的，我们还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面对制裁生效的诸多不确定性，各国政府和市场机构都在努力调整前行策略。对于试图解决包括气候变化和新冠肺炎疫情在内的全球性挑战的各国来说，制裁无疑是在制造更多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