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文人”与“理想国”

lameihua

　　文人政治在大革命中的作用以负面居多，很多弊端都发源于此。他们的思想方法是二者择一：要么忍受一切，要么彻底摧毁。

　　---- 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

　　1、

　　前几天写了一篇文章，引用了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他另外一本书《旧制度与大革命》，由于某位领导的推荐，在中国的名声更大。

　　这本书很有趣，不同政治论点的人，都能从书中找到支持自己论点的证据。一本书，可以读出截然不同的解释。准备从这本书出发，写2-3篇文章。

　　这本书最具争议性和话题性的观点就是：“人们投身于革命并非总是因为其处境越来越糟糕…… 旧制度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候。” 不过，这个论点下篇再写，今天讲讲托克维尔笔下的“文人”

　　2、

　　《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托克维尔对所谓的“文人”，可以说是冷嘲热讽：

　　大革命中，作家、文学家、艺术家等——总而言之可以统称为文人——成了重要的、指导性的力量，因为法兰西民族对自己国家的事务漠不关心、缺乏经验，没有参政的机会，没有受过从政的训练，另一方面，文人们却对社会政治问题极其热衷；同时，它又是世界上最有文学修养和艺术鉴赏力的民族，所以，文人的威望和影响力格外大，与别国的情况不可同日而语，几乎全部政治教育都由文人来担当，几乎全部理念都由文人提供。

　　文人政治在大革命中的作用以负面居多，很多弊端都发源于此。他们的思想方法是二者择一：要么忍受一切，要么彻底摧毁。文人们虽然可以在讨论政治时夸夸其谈，但他们其实对于实际政治一窍不通，他们没有经验，不了解现实，不知道变革社会会出现什么障碍，遇到什么问题，需要注意什么细节，他们的思想天马行空，方案大而化之，性情言论浮夸而情绪化。文人的毛病传染给大众，激情充斥了大革命，理性被抛到九霄云外，结果是大混乱和大破坏。

　　现有的事实可能给那些最合乎要求的改革带来的种种障碍，他们一概不知。对于最急需进行的革命始终难以避免的那些危险，他们没有任何概念，甚至一点预感都没有。他们在那里无所事事，甚至不知道别人在做什么。就连最少介入政府管理的那些人因目睹某个自由社会、听到其中谈论的所有事情而具有的那点浅薄知识，他们都没有。

　　----- 《旧制度与大革命》 第三编第一节

　　这一段对“文人“（公共知识分子）的冷嘲热讽，让很多中国的知识分子完全无法接受。中国知识分子给出了一个有趣的解释：“为啥托克维尔笔下的‘文人’如此无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呢？因为法国一直没有给‘文人’政治权力，‘文人’没机会了解真正的政治。如果文人‘有了权力，就不会这么犯二了。”

　　这个解释也是醉了。中国的“文人”，过去也有过政治权力。但他们善于评论，拙于实践，也没把事情做好。此外，有几个“文人”愿意从基层做起，下到乡村去当个村支书，一点点了解社会呢？恐怕没几个。“文人”心目中的政治，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让他们花二十年了解复杂的政治，有点难。

　　3、

　　为什么托克维尔说，文人政治在大革命中的作用以负面居多。因为文人一般都不喜欢讨论现实，相反，文人喜欢描绘一个“理想国”。舆论被“文人”所把持，就容易给民众一个不切实际的期望。启蒙运动的旗手和统帅伏尔泰对当时的中国有非常多的溢美之词，可以用“肉麻”两个字来形容：

　　人类肯定想象不出一个比这更好的政府：……如果说曾经有过一个国家，在那里人民的生命、名誉和财产受到法律保护，那就是中华帝国……人类智慧不能想出比中国政治还要优良的政治组织。

　　中国的宣传也经常引用伏尔泰赞美中国的文章。然而，伏尔泰从未来过中国，对当时的中国一无所知。他对中国的赞美，不是建立在对中国了解的基础上。伏尔泰的目的，就是找一个远方的外国，把这个外国描绘成一个“理想国”，一个“完美社会”，用这个“理想国”来衬托法国的黑暗，用这个“理想国”让人民对旧制度不满。

　　当在欧洲找不到心目中的“理想国”时，启蒙哲学家制造了一个他们幻想中的“中国”。不仅仅是伏尔泰，启蒙哲学家中几乎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的在著作中赞美过中国。德国启蒙哲学家沃尔夫说：“中国政体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政体，是柏拉图描绘的‘理想国’。” 魁奈说中国是“开明君主制度的榜样”。莱比·博多尔（L’Abbe Baudeau）说：“在中国，三亿二千万人民在世界上最有权威也最公正的政府管理下，在世界上最富有、最强大、最人道也最仁慈的王朝统治下，过着明智、幸福、自由的生活，这是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 波瓦（Poivre）在《一位哲学家的旅行》中说：“中国提供了世界未来的迷人前景，但愿中华帝国的法律成为世界上所有国家的法律。”

　　大家也都知道，当时的满清帝国是什么样一个德行，离所谓的理想国，差着十万八千里。实际上，这些人对当时的中国一无所知。只是中国作为一个遥远的无人知晓无人了解的国家，适合扮演“理想国”这个角色。

　　当年李自成起义，口号是“早早开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民众听到了就欢欣鼓舞。

　　但不纳粮可能吗？李自成庞大的脱产军队和建政后的官员，没有税收，就只能靠劫掠来养，这个怎么可能长久。

　　“文人”脑子里面的理想国是：国民不需要缴税；政府却有花不完的钱；社会非常公平，但有同时要有极高的效率。犯罪水平极低，司法效率极高，每个案子都能侦破，但同时又得疑罪从无，还要废除死刑。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追求的很多目的，本身就是相互矛盾的。

　　我们要感谢改革开放，感谢互联网。随着互联网和更多的国际交往，中国民众有了更多的机会了解世界。有句英文谚语：“The grass is always greener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fence.” 任何一个社会，都有优点和缺点。在远处看，或者道听途说，往往更多的看到一个社会的优点，更少看到社会的缺点。就和伏尔泰看中国一样。

　　完全没见过，自然也不会产生“完美形象”。天天朝夕相处，完美形象也会被打破。雾里看花时，最容易看到一个“理想国”。

　　所以，我一直认为，开放和交流是好事。

　　4、

　　马克思主义虽然也描绘了一个共产主义社会，按需分配的理想国。但马克思主义讲“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共产主义理想国还是要靠高度发达的生产力以及物质极大丰富后才可能做到。经济基础没达到，搞理想国就是乌托邦幻想。

　　“文人”的观点却是，上层建筑决定经济基础。认为有一套完美的制度，只要实施这套制度，就能出现一个“理想国”，经济自然而然就会变好。

　　中国过去的文人心目中的理想国就是“三代之治”。觉得尧舜禹的时代就是理想国。复古就是他们心中的追求。结果有个叫王莽的人真信了，试图复古，结果搞得天下大乱。

　　今天很多中国文人还在相信制度决定一切，有一套制度，就能实现理想国。

　　这个也不奇怪，古今中外的“文人”都这样。喜欢“理想国”，喜欢“哲人王”。

　　王小波写过一篇杂文，叫《理想国与哲人王》。

　　我喜欢王小波的文章，觉得他是真正的自由主义者。文章中王小波写道：“有不少西方知识分子想要设计一整套制度、价值观、生活方式，让大家在其中幸福地生活。”

　　今天，也有很多中国知识分子认为，只要遵循某一套制度、价值观、生活方式，中国人民就可以得到幸福。他们可能自己没有当哲人王的自信，但认为，某个国家的制度，就是哲人王制定的完美制度。

　　其实，谁都不愿意别人指手画脚，都想要自由。

　　中国天天反对美国干预中国内政，把美国制度强加给别国。老百姓也讨厌政府干预自己的生活，希望政府少管闲事。孩子也讨厌父母指手画脚，讨厌父母管这个管那个。这是人的天性。

　　但是，一个人想绝对自由，唯一的办法就是跑到深山老林中去做野人。生活在社会里，就得让渡一部分自由。

　　5、

　　我从心底里厌恶宣传所谓的“理想国”。美国不是理想国，中国自然也不是理想国。

　　我一直认为，中国老百姓应该充分了解美国的优点和缺点，也要充分了解中国的优点和缺点。

　　看到一个帖子，说去年大家都信任和支持政府，才过了一年就变了。

　　去年这种高涨的信任和支持其实并没有那么值得欣喜。很多人爱的不是有很多缺点的真实中国，而是一个心目中的理想国。就和粉圈粉明星一样，粉的不是真正的那个人，而是心目中的那个人。

　　罗曼罗兰说：“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仍然热爱生活才是英雄主义。” 充分了解国家的缺点后还爱国才是真正的爱国主义。了解今天政府和制度的种种缺点，权衡利弊后，仍然信任支持政府，才是理性的支持。去年那种高涨的情绪，以及随之而来的支持和信任就好比大牛市里面的股民的情绪，来两跌停板就粉转黑了。长期持仓价值投资才是王道。

　　我一直满喜欢丘吉尔1947年说的这段话：

　　“在这个充满罪恶和麻烦的世界上，人们已经试过，并且还将尝试多种形式的政体。并没有人认为民主是最完美最无暇的。倒是有人说民主是最糟糕的政府形式，除了那些已经被我们不断尝试的政府形式以外。”

　　“Many forms of Government have been tried, and will be tried in this world of sin and woe. No one pretends that democracy is perfect or all-wise. Indeed it has been said that democracy is the worst form of Government except for all those other forms that have been tried from time to time.…”

　　同样的话也适用于中国。大家别指望中国现在的体制是完美无瑕的。完美的政府/体制根本不存在。但是在至今为止中国所有尝试过的政治体制中，现在的体制算是最好的了。从1911年到1949年，中国也尝试过了很多的不同体制，结果都不咋地。

　　至于我们还没有尝试过的，我不知道。丘吉尔也不知道呀。说不定英国搞搞“英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也能挺NB的。

　　但我知道的是，至今为止，没有一个穷国弱国，靠照搬西方民主制度，就能变成强国富国的。原来考100分的学生，用了某种学习方法，现在考90分。能证明这个学习方法很好吗？相反，制度没有照搬西方，由弱变强，由穷变富的国家倒是不少。中国也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