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最危险的，也许是在其战败的那一刻？

lameihua

　　今天谈谈美国的俄罗斯专家菲奥娜·希尔接受美国Politico杂志采访时表达的一些观点。这篇采访，《纽约时间》曾以《美国最清醒的俄罗斯专家：我们已经处于第三次世界大战中间》为题，进行过报道。

　　菲奥娜·希尔（Fiona Hill）是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的前官员，专门负责俄罗斯和欧洲事务，目前担任华盛顿布鲁金斯学会高级研究员。她是外交关系委员会和三边委员会的成员。

　　今天专文讨论这篇采访，不仅仅是因为她是这方面的权威专家，更在于在这篇采访中涉及到有关乌克兰战事及俄罗斯和普京许多被人们忽略的东西。

　　普京的心智正常吗？

　　对不起，在采访一开头，问题就是这么提出来的。几天前，我曾经在《病夫治国：观察国际政治中一个重要的而又往往被忽视的视角》一文中，也曾经重提上个世纪下半期两本有关政治家身体状况与其政治生活关系的书。

　　我在那篇文章中写道：历史是错综复杂的。对于重大的历史事件，我们理所当然首先会想起的，是政治、经济、军事、理念、策略等因素。不错，这些因素无疑都是最重要的。但谁能够否认，在决策者进行决策的时候，他们的身体状况，他们由身体不适影响的情绪，不会在当中起作用？

　　在乌克兰战事正酣的情况下，重提差不多半个世纪前出版的两本书，当然不是没有所指的，这个所指就是怀疑普京的身体状况对其决策的影响。但我只是怀疑，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也没有什么证据（其实，这样的问题也很难用什么证据来证明）。

　　从这次采访看，希尔也有这样的怀疑与担心。而且，她的怀疑与担心，比我的有分量，因为她毕竟是研究俄罗斯的，且与普京与多次接触。她是这样说的：

　　普京通常语气更讥诮、谋划更细密，但他最近的演讲不太能反映出这一点。他在过去几周为乌克兰战争辩护时，表达了明显发自内心的情感。但他提出的借口完全站不住脚，而且对任何一个没有受到俄罗斯宣传影响的人来说几乎毫无意义。普京甚至看起来都不像是在试图提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我想，在希尔的心目中，普京应该是一个思维严密而且善于表达的一个人。但从他最近的讲话中看，给人的印象好像不是这样。希尔进一步说，这种发自内心的情绪是不健康的，而且非常危险，因为普京身边几乎没有制衡，甚至他的安全和情报部门的负责人看起来也被事态的发展速度弄得措手不及。

　　普京究竟想干什么？

　　其实，上边的话题涉及到一个很重要的判断：如何看待乌克兰战事发动中的理性与非理性因素？这是不是一次疯狂之举？我的看法是，对这个问题，不能根据结果是否荒唐来判断，而应当根据发动者是否有一种清晰的逻辑来判断。前几天，我曾经用两篇文章来讨论被称为普京智囊的杜金的新欧亚主义理论。从那里面，我们可以其中的逻辑链条。

　　曾经做过情报官员的希尔认为，尽管如此，这次入侵乌克兰，并不是普京的一时鲁莽之举。希尔说，普京的目的，并不仅仅是要重建苏联，而是要恢复俄罗斯帝国。因为苏联的土地也并没有覆盖俄罗斯帝国的所有领土。希尔说，有必要停下来想一想这个问题。普京提出的“俄罗斯世界”（Russky Mir）的概念，意味着要将曾经属于俄罗斯沙皇统治的不同地区的所有讲俄语的人重新聚集在一起。

　　希尔调侃地说，新冠疫情期间，普京一直在查阅克里姆林宫的档案，查看旧地图、条约和俄罗斯几个世纪以来的所有不同边界。他多次表示，俄罗斯和欧洲的边界已经改变了很多次。所以，在他的演讲中，他攻击了许多前俄罗斯和苏联领导人，他攻击了列宁，他攻击了共产主义者，因为在他看来，是他们分裂了俄罗斯帝国，他们在革命中失去了俄罗斯的土地。

　　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看到杜金最近评论乌克兰战事时说的一些话：必须对（乌克兰）整块领土进行完全的军事战略控制，完全控制整个国家的政治和行政。这不是请求或者愿望，而是命令。乌克兰，无论是作为一种规划，还是作为一个实体，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必然只会是反俄的。否则，为什么要有一个独立的国家？

　　这些话听起来，确实有些疯言疯语。你旁边有一个国家存在，就是为了反对你？为了没人反对你，就不能允许你周围有别的国家存在？正常人能说出这样的话吗？但是，如果我们了解沙俄帝国有关国家与民族的文化，就会明白，这个逻辑链条的起点是错的，但逻辑链条本身是清晰的。

　　一位前俄罗斯官员认为，他对包括自己的力量和对方的力量的判断可能是错误的，但逻辑是清晰的，思维是理性的。这里需要区分两个东西：起点错误的清晰逻辑与逻辑混乱是两回事，判断错误与疯狂是两回事。

　　普京可能会走多远？

　　俄罗斯在乌克兰的军事行动能够走多远？这取决于普京的具体构想以及实现这种构想的条件和能力。就总体目标而言，希尔认为，在这个关键时刻，如果可以，他会一路推进。

　　但具体来说，又有两种可能。

　　希尔说，如果他能做到，他将占领整个国家。在上周之前，他有很多不同的选择。他给了自己一个选择，可以像现在这样全力进攻，但他也可以集中精力夺回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的其他行政领地。他可以占领亚速海，他很可能会这么做，然后是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地区与克里米亚以及中间的土地，一直延伸到敖德萨。事实上，普京在2014年开始尝试创建“新俄罗斯”，但由于当地没有支持加入俄罗斯，所以失败了。

　　但如果出现激烈抵抗，他可能没有足够的力量长期统治这个国家。也有可能他并不想占领整个乌克兰，他想要分裂这个国家，可能吞并其中的一部分，可能留下一部分作为残余小国或者在利沃夫附近留下一个更大的残余地区。他甚至可能建议乌克兰的其他地区被邻国吞并。2015年，俄罗斯外交部长谢尔盖·拉夫罗夫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说，乌克兰有很多少数民族，有波兰人、罗马尼亚人、匈牙利人和俄罗斯人。他几乎是在邀请欧洲其他国家分裂乌克兰。

　　希尔认为，普京想要的也许是瓜分乌克兰。一个分裂、破碎的乌克兰，不同的部分处于不同的状态。这样最后就可以把许多苏联解体后独立的国家带回到他的保护伞下。

　　如果普京战败，会怎么样？

　　对于这场战事的严重性以及未来可能的前景，希尔提出了两个惊世骇俗的说法。

　　第一个说法：现在我们不是处于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边缘，而是已经处于第三次世界大战当中。她解释说，这也是一场全方位的信息战，普京成功说服川普，乌克兰属于俄罗斯，川普愿意不打任何仗就放弃乌克兰，这是普京信息战的一个重大成功。他得到了共和党和一些左翼人士的大量支持。就此而言，我们长期处于战争状态。

　　第二个说法：普京已经在用核武器了。希尔指出：普京总统最近几天明确表示，如果有人干涉乌克兰，他们将会得到“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回应。他还将俄罗斯的核力量置于高度戒备状态。所以他非常明确地表示，核问题已经摆在了桌面上。希尔说，普京的问题是，如果他有工具，他就想使用它。如果不能用，干嘛要有？如果有人认为普京不会使用他拥有的不寻常和残忍的东西，那就再想想吧。你可能每次都会想“不，他不会吧，他做不出来吧？”，可是，他会的。当然，他想让我们知道这一点。

　　对于这一点，人们有不同的解读。也有人认为，使用核武器的说法，其实仅仅是一种口头威胁而已，前提是他还是一个理性的人。但尽管如此，人们还是不能掉以轻心。第一，即使是口头威胁，在历史上也是少见的，也是危险的。第二，更现实的是，核电站等设施在炮火中受到破坏。第三，擦枪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