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lameihua

　　在《我既相信他们是一对令人敬佩的旅行探险家，也相信他们有编故事吹牛皮的毛病》一文中，我讨论了人及人性（人的本性）的复杂性。

　　我在那篇文章中写道：假如在街头上有一伙小流氓在欺负人，旁边有一群围观者。你可以设想一下，最有可能站出来打抱不平甚至出手相助的可能是一种什么人？假如这里有若干道德各方面都很完美的人，站出来的可能并不是他们。因为这样的人有时可能是懦弱的。

　　日常生活经验告诉我们，这时候站出来的，有可能是既有正义感，身上又有点匪气的人。前者使他有站出来的冲动，后者使他有站出来的勇气。如果事后你追溯一下，说不定他平时也有喜欢打架斗殴的坏毛病，也正因为如此，他不怕事。

　　就在这篇文章的评论中，有人留了一句话：仗义每多屠狗辈。我知道，这引用的是一句古话，但这句古话我原来确实不知道。而这句古话言简意赅地道出了我要表达的意思。顺便说一句，经常有网友说，您文章后面评论的水平非常高。是的，从中我也学到很多东西。这次也是。

　　于是，我去查找材料，这句话是哪来的，谁说的。原来，这句话来自明代诗人曹学佺的一幅著名对联。曹学佺，福建福州府侯官县洪塘乡人。万历二十三年进士，曾任四川右参政、按察使、广西参议，以撰《野史纪略》得罪魏忠贤党，被劾去职，家居二十年。

　　仗义每多屠狗辈，是那幅对联的上联，下联则是：负心多是读书人。完整的对联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意思是说，讲义气的多半是从事卑贱职业的普通民众，而有知识的人却往往做出违背良心、背弃情义的事情。

　　寥寥数语，鲜明对比，一褒一贬，泾渭分明。 所以，这句话也可以被用来奚落读书人。在我那篇文章的后面，也有这样的留言：孙老师，如果在街头上遇到不平之事，你能站出来见义勇为吗？意思是说，你在键盘上张扬正义，碰到个实际的事情试试？！奚落之意，也是显而易见。

　　但是，且慢。

　　负心多是读书人。这句话对读书人的奚落是无疑的。但我们要知道，曹学佺本人就是一个读书人。史料记载，曹学佺毕生好学，对文学、诗词、地理、天文、禅理、音律、诸子百家等都有研究，尤其工于诗词，写景抒情诗是他的特长。其一生著书多达30多本，据称，在林则徐的福州府第“七十二峰楼”的大堂中，悬挂的就是曹学佺的《贞松图》。步作洗泉诗轴，行笔如行云流水、抑扬顿挫，得晋唐风尚，无娇揉做作之态。

　　而且，而且，我用两个而且是强调，当年在清军攻入闽中之后，已经被罢黜的曹学佺，香汤沐浴，整顿衣冠，在西峰里家中自缢殉国，死前留下绝命联：“生前单管笔，死后一条绳。”铮铮骨气，令人敬佩。

　　其实，翻开史书，在市井街头好勇斗狠者，读书人确实难觅踪迹。但在重大历史关头，铁骨铮铮者却不乏其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首诗谁写的？文天祥。文天祥是不是读书人？不是读书人能写出“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这样的诗句？文天祥写这首诗的背景是，他在广东海丰北五坡岭兵败被俘，过零丁洋时作此诗，被押解至崖山后，张弘范逼迫他写信招降固守崖山的张世杰、陆秀夫等人，文天祥出示此诗以明志。这种气节，不是可歌可泣？

　　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这首诗，人们还都记得吧？在行刺失败，被捕入狱并被判决立即处斩之时，慷慨悲歌，慨然赴死。古往今来，有此豪情者能有几人？虽然此人后来沦为汉奸，但他慷慨悲歌之时，也是热血少年一书生。

　　其实，读书人以孱弱之躯张扬凛然正气者，史不绝书。所以，我愿意将那幅对联改为：仗义每多屠狗辈，不阿常有读书人。两者也许有时是体现在不同的场合。抛开是非成败不说，这两种都是难得的好品质。当然，今天是更难得了。呜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