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家长恐惧的是分流即淘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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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教育的内卷是一个事实，一个公认的事实，一个人们公认的痛心疾首的事实。在教育内卷的推动之下，不但教育成了一个越来越变态的存在，同时也把相当一部分人的生活弄得扭曲变形。孩子没有一个正常的童年，家长没有一个正常的生活。

　　2、不但如此，对于这样一种几乎人人都痛心疾首的现象，人们似乎已经完全无能为力。试图解决这些问题的种种改革措施，要么无疾而终，要么反倒加重了要解决的弊端。高中分流，目的之一是降低这种竞争的狂热程度，实际上反倒成了这种竞争的发酵剂。整顿教培，直接目的无疑是减轻学生和家长的负担，但派生的种种变通，将会让人们更加疲于奔命。

　　3、所有这一切，提醒我们，教育内卷的背后有着一股异乎寻常的推力。这个推力是什么？我觉得，与其说是来自家长望子成龙的冲动，不如说是来自家长担心孩子被淘汰的恐惧。而这种恐惧的根源，就是我们社会事实上存在的分流与遴选过程中的淘汰机制。正是这种淘汰机制，收紧了人生之路的出口，造成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局面。

　　4、让我们从分流说起。我们必须正视的一点是，无论是哪个社会，教育资源，尤其是优质教育资源，都是有限的，都是稀缺的。想每个人都得到优质的教育资源，是不可能的。有人说，我们国家人口众多，优质教育资源有限，所以加大了竞争的程度，因此，应当加大优质教育资源的供给。这话有一定道理，但在逻辑上根本就不成立。因为教育资源的优质，是一个相对的概念。无论如何加大，优质所占的比例都只能是很小一部分。就是说，分流和筛选是必然的过程。

　　5、还有人强调公平的问题，似乎只要考试和遴选机制是公平的，就可以解决内卷的问题。其实，竞争的激烈程度，与公平与否没有什么关系，甚至是相反的关系。在上大学靠家庭背景，甚至靠关系的的时候，竞争反倒是不怎么激烈的，因为你根本就无法参与竞争。而目前中国的升学制度，尤其是高考制度，应当说，是相对公平的。因此，实质性的问题也不在这里。

　　6、那问题在哪里？就在于每一级遴选或分流后果在人生意义上的差异化程度和严重性；在于每一级遴选所形成的分流路径的封闭与开放程度。这里得先说明一下，因为我在这方面是个外行，上面这几个说法都是我自己生造出来的，因为我找不到合适的已有词汇来表达我的意思。下面，我将用高中阶段的分流来说明我的意思。

　　7、这次教育新政推出的措施之一，是在高中阶段上实现50%的分流。这一方案，在学生家长中引起极大的恐慌和焦虑。有人说，在这种恐慌和焦虑之下，中小学的竞争将会更加激烈，人们对课外培训将会更加热衷。还有人说，在孩子还不怎么懂事的年龄，就实现了具有一分定终身含义的分流，太残酷了。有鉴于此，我在此前的文章中曾经提出，应该把分流和职业技术教育后置到大学阶段。北大的姚洋教授也提出，中考分流过早，建议实行十年义务教育。

　　8、其实，这不完全是年龄的问题。有人说，德国的分流其实更早。在德国的大部分地方，小学实行四年制。四年小学一读完，即10岁左右的孩子，就要面临人生第一次分流。一部分奔着大学去，一部分奔着职业教育去。而后者，大约占学生总数的一半以上。按照道理说，这种分流是更加残酷吧，竞争会更加激烈，更加千军万马走独木桥吧。但事实上，情况并非完全如此。

　　9、原因在什么地方？最主要的是两点。第一，职业教育是高质量的，是真正有技术含量的。在接受系统的职业技术教育之后，并不一定就是做蓝领，即使是做蓝领，其收入和社会地位也并不见得比大学毕业生差。也就是说，分流后，并不意味着你就被抛入一个收入和地位低下的阶层，不具有淘汰的含义。而我们的问题在哪里呢？最简单地说，职业技术教育的质量太低，有的孩子进去不但学不到东西，甚至有可能学坏。而在社会中，学历歧视几乎是普遍存在的。也就是说，我们的所谓分流，是带有很强残酷性的淘汰。家长们不见得是完全不接受分流，而是无法接受由分流导致的被淘汰。

　　10、第二，这种分流，不能一分定终身。应当说，十岁十几岁的孩子，智力还没充分发育，兴趣还没定型。因此，应当给这些孩子在分流后再选择的机会。德国的做法是，技校学生学习的内容，既有技术方面的，也有普通高中的知识。这样，一个人即使是做工人，过几年仍然有机会和通道上技术大学。也就是说，技术工人和大学之间的通道是连通的。正因为如此，德国大学升学率虽然只有约40%，但到了30多岁，则有70-80%的人接受了高等教育（姚洋语）。而在我国，这条通道几乎是不存在的。

　　11、这样，我们也就捋清了一条线索：就避免或降低教育内卷化的程度而言，关键的问题还不是在什么时候分流，分流出去多少。关键的问题是，要让人们能真正意识到，这种分流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并不是决定你一生命运的，不是分流后你就无能为力的。这样，需要解决的问题也就明确了：提高职业技术教育的质量，打通分流后通向高等教育的渠道，形成社会重视技术的机制。由此，降低每一级遴选或分流后果对于人生的差异和严重程度，从而使内卷的程度有所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