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无人性，不正义

lameihua

　　1、前几天，对河南大水中蓝衣父亲的网暴，令人齿冷。当时，觉得实在无话可说，于是找到几则小狗守护被车碾死同伴的消息，作为一个对照，以此表达我的感慨（见《我们至少要有点物伤其类的悲悯》）。不要辩解，不要说什么大道理，不要说什么大局，不要说什么正义，对于一个在灾难中失去女儿的父亲，即便你有点怀疑，总该等事情的真相明了之后再发言吧。在情况未明之际（实际上后来权威部门已经澄清），甚至在情况澄清之后，还如此恶言相向，难道我们真的连点动物有时都会具有的悲悯同类的本能都没有了吗？

　　2、这件事情真正令人玩味和感叹的，是他们那种满满的正义感，充满着激情与愤怒的正能量。当然，我知道，这种表达着的正义，有真假两种可能。假的，即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只是把正义感作为一种手段的，自有他们自己的逻辑，这里无需再为此浪费笔墨。需要讨论的是另外一种，即真诚的那种。直到现在我也相信，绝大多数的攻击谩骂者，他们的情绪是真诚的，愤怒是真实的，正义感也是发自内心的。他们是真的痛恨那位失去女儿的父亲的所作所为，是真的认为他的行为具有巨大的危害性。

　　3、但我还是想了解他们内心究竟是怎么想的。直到我看到一条我文章后网友的留言，我才算慢慢捋出他们的思路。这位网友的表达是相对平和和理性的，他说：唱点反调，骂老人的文字确实没看到太多，但我身边人的观点较多的是：如果属实，在当前境外虚假报道甚嚣尘上、唯恐郑州不乱的特殊情势下，个人言行还是要有所克制。骂一个伤痛的老人是不对的，应该探索特殊情势下人性化开展工作的方式，实际上郑州方面做的大体还是不错的，公民个人也应有些大局意识，得理也要让人，不应抱持“把事情弄大”的想法。

　　4、这段话，把他们心中的道理说得很清楚：看问题要有一个大局观，小道理是被大道理管着的，在这个大局或大道理中，我们不能做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这就是他们心目中的逻辑，就是他们正义感的来源。

　　5、但他们不知道的是，这套逻辑是他们自己虚构和想象出来的。不错，世界上许多事情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每件微观的小事都与宏观的大背景直接相联系。世界上哪个国家没有过旱涝灾害？哪个国家没有过在灾害中死人的事情？哪个国家在救灾中的举措是尽善尽美的？就算是敌对国家之间，在这样的事情上能做出什么像样的文章来？其实，用国际大背景来关照一个失去女儿的父亲的悲伤，并不是因为这种联系客观存在，而是由于心中的魔。而正是这种心魔，完成了对人性的遮蔽。

　　6、几年前，我曾经提出过一个短链条正义的概念。所谓短链条正义，是指在一件事情是否正义的判断中，去除掉动机、背景、实质、进一步效果等等这些相关的因素，就事情本身做出简单的判断。当然，这不是说那些因素不存在，而是说暂时弃之不管。作为我们普通人来说，在日常生活中，应该而且也只能在这个意义上来把握正义。短链条正义会不会出错？会的。这就如同常识也会出错一样。但是，其出错的概率往往会小于正确的概率。

　　7、短链条正义，实际上是一种直觉型正义，常识型正义，或者说叫一种基础性的是非。保罗·罗宾逊曾经写过一本书，叫《正义的直觉》。他通过对一系列案例的研究发现，人们对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行为应当受到惩罚，有一种非常准确的、普遍的直觉。而这个常识与直觉的基础是什么？那就是人性。人性是判断是非最重要的基础。在2016年到来之前的半个小时，我在微博上写了一篇新年祝词，其中说道：辞旧迎新，总是怀有期待的时候。那期待什么？我期待的是人性的复苏。基于最基本的人性，分清是非对错；基于最基本的人性，明辨世界和文明的走势。这样才不会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