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一种屁滚尿流的生活方式

lameihua

　　1、著名媒体人石扉客在朋友圈上传了一个宠物狗的短视频，然后写了一句话：一家人或工作或学习都屁滚尿流，只有这狗东西日子过得爽极了。

　　2、屁滚尿流四个字，深深地触动了我。因为我最近好几篇文章都涉及到现代人的生存状态问题。这当中有拼多多的员工，有因2000元罚款自杀的司机，有精疲力竭的中小学生，也有挣扎在城市底层的边缘人，当然也有能幸运得到996机会的成功者。但我一直没找到一个很好的词来形容他们的生活。屁滚尿流，这四个字让我眼前一亮，得，就这四个字，用来形容他们的生活，再贴切不过了。

　　3、前一段时间就有一篇文章，叫《穷就算了，为什么我们还越穷越忙》。其实，还真的不见得完全是穷的问题。这当中当然有生活窘迫的贫困者，但也有衣着光鲜的白领，腰缠万贯的创业者或老板，还有说不上贫富的中小学生。我在北京居住的地方，是所谓码农的集聚地。他们的收入并不低，但连最基本消费的时间都没有。他们无论贫富，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马不停蹄，身心疲惫。而背后的鞭子就是紧张与焦虑。

　　4、对于科技进步、经济繁荣下人们的生活，先哲们有很多美好的想象。马克思的设想是，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人们就不至于成为一个单纯的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就不至于异化。当然，马克思说的是共产主义的事情。凯恩斯作为一位经济学家，想的更现实一些：每周工作五天，每天工作3小时。但现实却是，人们比以往更忙，比以往更累，也比以往更为焦虑。

　　5、在微博上发了有关金德强之死的议论之后，一位叫@开心高兴幸福 的网友感慨地说： 我也觉得很奇怪。明明家里现在比以前钱多了很多，可是越活压力越大，心越累。这种感觉不是一个人两个人有，而是带有相当的普遍性。所以，最近我一直在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背后的原因是什么？但这个问题也许很难三言两语说清楚。

　　6、就在前面说的那条微博发出后不久，就看到有人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先生被裁员的时候 35 岁，我被裁员的时候 36 岁，我们的儿子马上要 2 岁了。这是一位刚刚被通知辞退的公司女职员说的话。令人惊异的是她说那句话的平静口气。但在这句话说完之后，不知道她未来可能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的路会怎么走。一位叫@安逸地徘徊于1和3之间 的网友留言说：身边不少40-50岁被“优化”的中年人，受过高等教育的，不乏名校毕业的，现处于失业状态，后面也基本不会再就业了，自己交着社保，在政策上叫“自由职业者”。

　　7、用把整个人类中有劳动能力的人划分为就业者和失业者的办法来体现人类技术和文明进步的成果。在这种背景下，就业者承受紧张工作的压力，而失业者则承受没有工作机会的经济的和心理上的压力。结果是，不管是谁，不管是就业者还是失业者，都不能用符合人性的方式享受人类进步所带来的成果。这不是迄今为止，我们人类创造出来的最大的荒谬吗？这是我在2003年说的一段话。

　　8、最近一个词在流行：内卷。这个由美国人类学家吉尔兹提出的概念，其具体内涵在学者中都是有争议的。但这样一个多少有点深奥的学术概念，现在几乎成了人们的口头禅。为什么？因为很多人都能感觉到的一种无力、无奈的感觉，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表达。有人用剧场效应来形象地进行解释：在剧场中，前排有人站起来，后排也只能无奈地站起来，但大家都很累地站着，看到的情景与都舒服地坐着看到的是一样的。一种没有积极意义的荒谬竞争。

　　9、有一次，我写文章讨论拼多多女孩之死。文章刚刚写完，就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一位妈妈发的女儿在灯下写作业的图片。她写道：说还要半小时才写完作业。从放学进家就上了趟卫生间，就一直不停的写写写。关键是真的一直在写。以前放学后总是可以和我聊会天，一起吃水果，现在是一会会儿玩的时间也没有。这位妈妈发这几句话的时间是晚上十点。环顾当今的世界，还有哪些有点价值的东西不需要以命相搏？

　　10、说到拼多多女孩之死，就不由得想到数字时代对人们劳动与生存监控与管束的收紧。有人讲到一件事情：某市的一家科创公司，给员工发了一种高科技的坐垫，并要求员工都要用。这样，就可以监测每个人的心跳、呼吸和坐姿等，可以发现每个员工在不在工位上。我用一个比方还形容数字时代的这种劳动管理：一个瓶子里，放几块石头，再也放不进去了，满了吗？满了。但实际上没满。然后再放沙子，直到放不进去为止，满了吗？满了。但实际上还是没满。接着，再往里面倒水，不少的水又可以倒进去了。到这个时候，才是真正的满了，没有任何空隙地满了。

　　11、人们的疲惫与焦虑，还来自对系统的无所不在的依赖。在那篇关于金德强之死的文章中，我写道：如果金德强遇到的事情是发生在过去的时代，他如果是传统社会中的一个普通农民，哪怕也是遇到诸如此类的事情，哪怕他平时的经济境况也非常窘迫，但只要还有一口饭吃，似乎就有活下去的理由。而且环顾周围，大家不都是这样活着吗？可以说，那时候的活着就是有口饭吃的含义。但在今天，活着的含义已经大不相同。最起码说，你得有最基本数量的现金收入吧，你得能够支付诸如上学、看病以及其他日常的生活费用吧。如果你的收入不足以支付这些，说明你的状况已经在活着之下。

　　12、生活的不安生，与积累的无意义有关。一个传统社会的农民，如果有一套房，有几亩地，只要没有天灾人祸，日子就可以过下去。但在今天的时代，有多少积累可以让你高枕无忧？若干年前，我写过一篇《像驴子一样奔跑》的文章，说的就是这个。因为复述起来太占篇幅，就把这篇文章作为次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