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茅台是好酒，但同时也是一种畸形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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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次，朋友到我家喝茶。茶毕，出去吃饭。临出门时，我说，要不要带点酒？我这里有东北的纯高粱酒，朋友家自己做的。要一起出去吃饭的朋友开玩笑地说，孙老师，我们只喝茅台，我们自己都带着呢。当然都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朋友了，否则也不会这么说话。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可以从中感受到茅台在酒类鄙视链当中的位置。

　　2、由此，就想起了另一件事情：一位做生意的朋友请一位官员吃饭，当然是因事有求于这位官员了。朋友自认为饭馆的档次不错，而且带上了茅台酒。没想到的是，自己的茅台刚一拿出来摆在桌上，该官员马上给司机打电话：拿三瓶十五年的茅台上来。很明显，朋友带的普通茅台人家不喝。请客者受到的羞辱是自不必说了，估计，这顿饭也是白请了。

　　3、这两件事情，表明了茅台酒在中国的独特存在：一条清晰而又分明的酒类鄙视链。这条鄙视链有几个特点。第一，茅台酒无疑是处在这个鄙视链的最高端，不但是最高端，而且可以说是一骑绝尘，远远把第二名甩在后面。第二，这条鄙视链的层级具体而清晰。请什么样的人用茅台，请什么样的人不用茅台，甚至用什么样的茅台，都是有清晰的潜规则的。有朋友告诉我，如果请官府的人办事，普通官员是普通茅台，某某级别以上的官员，要用什么等级的年份茅台，都是有讲究的。

　　4、我是不怎么会喝酒的人。虽然酒量还凑合，但确实不是很喜欢酒，对所谓酒文化更是深恶痛绝。而对于酒本身，通常也喝不出好坏。但我身边有许多爱喝酒的朋友。我也有时会问他们，茅台酒真的好喝吗？当中不少人很诚恳而实在地说，真的很好喝。由此，我也就基本认定，茅台酒是好酒，尽管我自己不会喝，喝不出好来。但茅台是好酒，并不能证明茅台在中国这种存在是正常的。

　　5、有时候，我会想一个问题：这些酒，这些茅台，都是谁在买，谁在喝？自己花钱把茅台买回家自己喝的究竟有多少？就此，我也问过一些好酒且经济条件较好的朋友。得到的回答是，自己买自己喝的非常少。一位朋友的回答更有意思：有时会收到朋友送的茅台，自己也买过茅台送人或请客。但自己在家喝的，都是别人送的，从没有特意买过一瓶茅台自己喝。当然，这位朋友家里确实没矿。也就是说，偌大的茅台市场，实际上是由喝者不买、买者不喝的消费模式支撑的。

　　6、其实，这里也体现出一个有趣的心理现象。假定一个人一年买了50瓶茅台送人或请客，同时也喝掉别人送的50瓶茅台，他觉得可以接受。但如果这一年没有别人送他茅台，他也没有送别人或用茅台请客，买50瓶茅台就是自己喝，他可能就不太接受。正是这样的一个心理过程，使得一种特有的商品流通模式或一种有趣的市场得以形成：即一种很多人都觉得自己花钱消费有点不上算的商品拥有了大量的实际消费者和非常广大的市场，并使其价格涨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别和我说茅台是好酒，这样的价格是正常的。自己买自己喝试试。花别人的钱，喝别人的酒，当然你觉得价格正常了。

　　7、上面假定的两种情形，虽然从最终实物消费或从个人消费支出的意义上说，是一样的，但实质的意义则是天差地别。在第一种情形中，一个人一年能收到50瓶茅台，其中也是自有含义的。而他能用50瓶茅台送人或请客，应该也不是白送白请的。即便我们不在过于世俗的层面来理解，至少也是有感情流量包含于其间的。而如果是第二种情形，含义就完全不同了。自己花钱买50瓶茅台自己喝掉，就成了一种完全的、单纯的消费行为，第一种情形中附加的那些因素就全部消失了。这两种假设的情形，在市场中的含义是什么？

　　8、与此相伴随的是，在某些中国饭桌上，也就出现了一种很有意思的畸形现象，即酒比菜贵。有些请客的朋友，甚至经济条件很不错的，有时也会有抱怨：他妈的，菜钱才一两千，酒钱三五千甚至小一万。这还说的仅仅是不甚重要的宴请。如果是那种求人办比较重要事情的，或者是场合高档一点的，酒钱可能都远远不止这个数。对此，哪怕你再嘲讽我的观念太落后，我还是固执地认为，一顿饭下来，酒钱相当于菜钱的好几倍，而且有茅台在场几乎必然伴随这种现象，这事儿怎么说也还是有点荒诞。

　　9、作为人类，有两点是共同的。一是，无论是哪个社会，都是存在社会分层的，人们的地位都有高低之分。二是，在存在地位分层的情况下，处于比较优越位置的人，总是要想方设法用某种外在的标志把这种优越固定和体现出来，以满足自己的优越感和虚荣心。这就是布迪厄所说的区隔的作用。这两点在整个人类社会都是共同的。但区隔在不同社会中的分量是不一样的。在有的社会中，也会有昂贵的酒，成千上万的，甚至动辄十万几十万上百万的，但那往往只限于两个封闭性很强的圈子。一个是社会分层中位于顶尖的那部分人，另一个是真正爱好者的圈子。圈子之外的人基本可以对其无视。

　　10、但在我们的社会中则不同。在城市中，有多少一般工薪阶层家庭也有那么一两瓶或真或假的茅台？甚至，前一段时间网络上流传的照片显示，一个困难救济对象的家里也摆着（据说是）茅台酒瓶。而在档次一般的那种饭馆里，不时也可以见到这样的情形：一堆粗制滥造的饭菜边上，鹤然有茅台酒立于其旁。在微信的朋友圈中，茅台酒的照片更是不时在眼前晃过。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社会的奢华下渗度高。而下渗度高，一方面原因是来自有能力消费者的炫耀性，带有权力光晕的炫耀性；另一方面是来自无能力消费者的羡慕感，一种基于对官场仰望的羡慕感。

　　11、拉拉杂杂写了这么多，我们也许可以依稀看到一条从官场茅台酒文化到民间茅台酒崇拜、再到茅台酒本身这种市场与社会中独特存在的蔓延线索。而在其间，可以窥见的，则是官风与民风之间的微妙关系。我们生活中许多现象的谜底也许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