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三星堆：提醒我们的是，我们是人类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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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我们是人类一部分。有人会说，这不是废话吗？我们当然是人类的一部分。没错，我们在本质上肯定是人类的一部分。但你在客观上是人类一部分，和你自己在主观上是不是把自己当作人类一部分，不是一回事；你是老强调自己与人类其他部分的区别，还是能更多意识到与人类其他部分的共同点，不是一回事。因此，说不要忘记我们是人类一部分，是说我们要有我们是人类一部分的自觉意识。

　　2、这个话题，是从这几天有关三星堆的热议引起的。按道理说，考古是个非常专业的事情。一般地说，考古的结果虽然是重要的文化积累，但与现实生活的关系不大。试想，我们生活中有多少大大小小的事情离我们更近，更值得我们关心？但这一次的情况却非常有意思，很多人都在关心三星堆，都在谈论三星堆。不止一个朋友和我说，恶补了几天的三星堆和人类古文明的基础知识。一时之间，到处是中土、西亚、苏美尔和古埃及。

　　3、这么多的人如此热心关注三星堆，说明这一次的考古结果触及到人们内心一个很敏感、很柔软的地方：我们中国人究竟是哪里来的？是在我们自己这块土地上经历极为漫长的岁月进化而来？我们的身上流淌着纯粹炎黄祖先的血液？还是我们来自中土之外的某一个地方，然后逐步迁居到这块后来叫做中国的土地上？而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和其他的一些人种可能有着共同的祖先？抑或，这两者都不是，我们就是天外来客的后代？这些问题，既很容易勾起人们的好奇心，也容易触动人们内心的心结。我也曾去三星堆博物馆参观过，老实说，当时我内心里转的也是这些念头。

　　4、三星堆给我们提供的，恰恰是一种想象的空间。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很像一个从小被人收养，弄不清自己亲生父母是谁的孩子，寻根意识是一种本能的渴望。弄清楚自己是哪里来的，父母祖先是谁，对于确认自己的身份是非常重要的。但与弄不清自己生身父母的孩子不同，一个被寄养的孩子找到自己生身父母，说不定能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命运，而我们弄清楚中国人从哪里来的问题，则没有上述那种功利性的意义。我们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但在比较悠闲的时候，我们还是愿意寻求这个谜底。

　　5、寻求答案或谜底的过程，有时其实是一种智力游戏，考验的是自己的思考能力。比如说我自己也是如此。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游戏般地去想这个问题。但我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我只能依靠逻辑。这样一来，我比较倾向于相信人类单一起源的说法。因为按道理，如果说人是从某种动物进化而来，那这个进化的过程一定非常漫长而复杂，其间会有无数的偶然因素导致进化朝着这个路线进行。而且一次偶然还不行，得是数不清次数的偶然。我们无法想象，这种充满着偶然性的过程会在若干个地方同时发生。也就是说，人类多中心起源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当然，这只是一种逻辑的推断。我知道，我在这个问题上的思考，和一个北京出租车司机在这个问题上的思考大体在同一个水平，不足为凭。

　　6、人类许多时候的思考其实就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与功利性往往没有关系。三星堆的事情也是如此。无论其结果是什么，实际上都既不会给我们带来骄傲的本钱，也不会成为我们自卑的原因。就是外星人的后代又如何？就是和西亚人同一个祖宗又如何？反正我们现在就是这样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人种，生活在一块叫做中国的土地之上。无论三星堆考古的结果如何，都改变不了这一点。我有一个老朋友，叫杜钢建。在80、90年代的时候，发表过很多有意义的观点。但最近这些年，不知怎么了，整天在那研究英国人是中国人的后代，湖南是世界的中心等等问题。有人为此欢呼雀跃，其实也就是自嗨而已。

　　7、实事求是地说，对于考古，我们都是绝对的外行，我们有什么样的猜测，有什么样的看法，我们在这里发表什么样的议论，对考古而言，一点意义都没有。因此，我一点都不执着于前面基于简单逻辑的幼稚猜测。你不用有证据，只要逻辑上比我更有说服力一些，我就改变我自己的看法。对于三星堆的发现，还是得专家说了算，还得靠专家用证据来说话。那我们前面说的是废话吗？也不是。前面所说的意义在于，别让我们内心里那些无意义的情结左右我们的判断。我们中国人是在自己这块土地上独自演进而来的也好，是从其他地方迁移过来的也好；与世界上另外的一些人有同一个祖先也好，不是同一个祖宗也好，这是一个事实的问题，让科学和证据来说话好了。

　　8、老实说，祖宗和我们是两回事，既不会给我们增加什么，也不会给我们减少什么。祖宗是祖宗，我们是我们。中国有一句古话，叫好汉不提当年勇。就是说，就是自己这一辈子，过去都不能代表现在。你现在不行了，你现在一般化了，你老提当年是如何英勇而风光，也不会给你增添一分光彩。何况是祖宗的事情，而且是年代之久都考证不清的祖宗的事情。

　　9、在我们的文化中，有一种很不好的东西，就是把长辈或祖先作为荣辱的工具。小孩子掐架，经常有一句，我是你爷爷。轻一点的是我是你大爷。其实有什么意思？说一声我是你爷爷，就占了多大便宜？对方就吃了多大亏？而在生活中，我们经常见到的却往往是：小时候能打架的小无赖，长大了可能混得平平常常，甚至贫困潦倒；而学习好但打架能力不强的孩子，反倒可能后来有了大出息。

　　10、回到三星堆的话题上来。我想要说的是，不管三星堆考古最后有没有确切的结果，也不管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三星堆于我们的意义之一是：那些出土文物有着许多我们原来不熟悉的元素，很多东西在中华民族的古文明史上没有被发现过，至少在中原是没有发现过的。这至少可以让我们想到一个问题：我们和外部世界的关系、和人类其他部分的关系，可能要超出我们的想象，甚至说不定我们和人类的其他部分或某一部分有着同一个祖先呢。这样，也许可以使我们在一个日益全球化的时代，在内心中，多一些开阔，少一些偏狭。这对于十四亿人口的中华民族来说，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