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珍贵的骨气，扯淡的清高

lameihua

　　前天，发了一条微博：

　　体制内朋友发来的感叹：现在大学里的一些老师也在越来越快、越来越彻底地失去操守，甚至超越一些官员。有的所谓学者在官员面前的那个低三下四，简直受不了（夸我的部分省略20字图片图片图片）。

　　这时，有位网友，回复了一句：文人清高没有了。文人都被现实给折磨得脊梁尽失。

　　应当说，这位网友和我要表达的意思大体相近，只是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但清高这两个字，马上引起我的警觉，于是，我回了一句：清高完全不必。强调清高是人们给知识人的一副毒药。知识人不是圣人，别按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但骨气和自尊是不可缺少的。

　　有的朋友可能觉得有点奇怪，为什么对和你观点相近的几句话这么敏感？特别是对清高两个字？清高这个词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你将其称之为毒药，话说得这么重？现在我要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长期被倡导的清高以及诸如此类的理念，其实际的效果是加大社会正义的成本，而加大社会正义的成本则使社会正义成为一种曲高和寡的日益稀缺的物品。这个问题非常重大。

　　不错，在我们的文化中，清高，无疑是一种美德。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有关清高，历史上曾经有过许多令人尊敬的楷模，曾经有过无数令人感动的故事。从伯夷、叔齐耻食周粟，到朱自清一身重病而不领美国救济粮，这些故事令不令人感动？令人感动。作为自己的追求高尚不高尚？高尚。但有一点，到此为止。如此悲情的清高，作为个人的自律与修为，很好，它表明的是一种内心的清澈与高傲。但作为社会的褒扬与倡导，尤其作为对他人的要求，不但不应该，甚至很有害。

　　因为在这样的社会悲情中，体现的实际上是一种你高尚，我感动的自私而虚伪的逻辑。2019年12月3日，我曾经发过一条微博：说起文化，我觉得我们有许多虚伪的东西。昨晚和朋友聊天，说到屈原。屈原作为一位伟大的诗人和爱国者令人敬重。但我们纪念屈原的方式太扯了，吃粽子。人家投江，你tm的不学习人家精神不说，居然津津有味地吃粽子纪念。在匮乏年代，粽子无疑是一种美食，但你吃就吃吧，别和屈原的投江扯到一起啊（实际上可能本来吃粽子和屈原也没什么关系，是后人编出来的聊以自慰的瞎话）。

　　更重要的是，这种悲情文化，会成为对正直之士的一种不合情理的鞭策，成为一种道德绑架。你要有骨气，就应当清高；你清高，就应当不食周粟；你正直，就应当舍身取义；你呼唤正义，就要做出牺牲。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你要批评一些社会现象，你就应当从体制里出来。这样的说辞看起来似乎很高尚，但最后的结果呢？是人们在正直正义面前望而却步，代价太大了，还是您来吧。因此我想，一个好的社会是什么样的？是要降低正直正义的代价，使对正直正义的坚持能成为无数有优点也有缺点的人都能做到的普通事。这样，正义才能在社会中畅行。不要对别人提出过分的要求，如果总是对别人提出过分的要求，实际上就是在消灭你想要求的东西。

　　在我那条微博的下面，有网友留言：自己做不到的，要求别人做到，就是耍流氓。可谓话糙理不糙。

　　在所谓的清高文化中，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叫不为五斗米折腰。从道理和逻辑上来说，这话也没错，甚至让人肃然起敬。但如果把这话进一步演绎为你正直，你清高，就应当淡泊名利，甚至把为此而潦倒落魄作为感人的理想状态，就大错特错了。凭什么让别人付出这样的代价，甚至让别人的家人也要付出代价？况且，我们就不应当有另一种思维吗？如果他能够用自己的努力挣来五石米，不是更好吗？有了五石，何必为五斗折腰？

　　在我前面提到的那条微博的下面，有网友讲到一件事情：曾经看到过当地一些老板通过一个艺术经纪人请一帮北京画家三天不停地画，有时候那经纪人还对画家骂骂咧咧，画家们也唯唯诺诺。听说几百万请他们一趟，机械重复着同样画风的画，不是说觉得画家们不应该赚钱，而是觉得画里少了一些创意和灵魂，土老板收藏的是画家的名气而非字画本身。

　　我的看法，对这些画家完全无需苛责。只要他们不是在出卖灵魂，三天的时间说不定能把一般人一年的收入赚到，其余的时间循着自己的艺术追求进行创作，追求自己的理想，不是很好吗？退一步说，就算他终年为钱而画，又有什么不应该？一个打工者可以通过终日的辛劳养家糊口，一个画家用他的技能赚取自己正当的收入，有何不可？只有当他们贫困潦倒，才符合你的理想，才能满足你虚伪的尊敬和感动需求？凭什么？

　　再说一遍，如果想让正义在社会中畅行，就不应当使正义成为少数圣人或壮士的义举，而其他人成为正义的消费者，对正义的坚持应当成为每一个普普通通人的日常践行。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降低正义的成本，不要使秉持正义变成可歌可泣，而要使其变得普普通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