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避免墨茶悲剧，需要一种好的社会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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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墨茶之死，就其自身的身体和心理因素而言，是一种个人悲剧；就其中牵涉的家庭与亲情因素而言，是一种家庭悲剧；就其发生于其中的社会背景而言，则是一场社会悲剧。其间，孰轻孰重，不同的人可能有不同的掂量。但从避免或减少这种悲剧的可着手性而言，社会方面无疑是最值得讨论的。

　　2、在此，我想再一次强调社会生态这个概念。社会生态系统的概念，是我于本世纪初在重庆进行社区调查时提出来的；后来，在成都进行城乡统筹研究时，更进一步提出了建立社会生态指标体系的设想；在之后的文章中，以及在前几年的财新年会和其他论坛、讲座上，我都曾专门讲过这个概念和思路。

　　3、而最近发生的墨茶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因贫病而死的悲剧，使我再次想到这个概念。在《墨茶之死：他本分了，努力了，却没有在这个世界活下来的幸运》这篇文章的最后，我说：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贫困的故事，而是一个社会溃败的故事：不是一个地方而是许多地方都出了问题，每个问题似乎都只是一点点，但这些一点点的问题却共同塑造了事情的结局。因此，要避免墨茶之死这类悲剧的发生，我们需要一种好的社会生态

　　4、社会生态的概念强调的是这样的一种理念：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非常广大的社会环境中，这个环境涉及无数或远或近、或直接或间接的因素，这些因素又往往都是互相联系、互相作用的；如同树木的生长需要肥沃的土壤一样，人的生存与发展，也需要适宜的社会性土壤；因此，改善人们生存的状态，需要不断改进和完善我们的社会土壤或社会生态系统。

　　5、按照我当时的构想，社会生态的指标体系大体由三个维度、九个变量构成。第一个维度是机会结构，包括三个变量：谋生、阶层结构、人口流动；第二个维度是社会秩序，也包括三个变量：社会治理、安全、参与；第三个维度是社会支持，包括：人们的交往、互助，还有与此相关的组织形式。

　　6、造成墨茶悲剧的因素不是单一的，即便从社会的角度说，也是如此。因此，要避免或减少墨茶之死这类悲剧的发生，社会生态系统的改善是至关重要的。这主要涉及社会生态系统的两个方面，一个是机会结构，二是社会支持系统。

　　7、这里的机会结构，说的是在这样一种社会生态中，人们都能有谋生的机会，有找口饭吃的机会。当然，饭的档次和质量可能是不一样的，有的是粗茶淡饭，有的是山珍海味。高的标准，能够安居乐业；低的标准，也能安身立命。问题在于，一个社会有没有提供这种机会的土壤和条件。

　　8、就此而言，目前这种生态的状况特别是发展的趋势，是非常不乐观的。当然这也不仅仅是我们一个国家的问题。在当今的时代，机会结构的空间越来越成为一个巨大的漩涡。这个漩涡越转越快，也越转越小。在漩涡里面的，是能够获得机会的人们，但越转越快的漩涡把他们的谋生越来越变成苦苦的挣扎，如人们通常所说的996。同时，这个越转越快的漩涡，也在把越来越多的人抛离出去。这就是失业者们。墨茶，也许就在漩涡的边缘，更确切地说，是在漩涡外靠近漩涡的地方。

　　9、在我讨论墨茶之死那篇文章发表之后，有的网友提醒我关注一下赛博朋克这个概念，即高科技下的低生活。但实际上，细究起来，墨茶的生活可能连赛博朋克也算不上。我不知道按照现在的标准，墨茶是属于就业者还是失业者或半失业者。实际的情况可能是哪种都算不上，因为他是属于失业统计范围之外的农村户口。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宿命，使得他必须挤入城市才有出路，但城市给他的却是漩涡的撞击与推力。

　　10、漩涡的撞击与推力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城市管理对于高端、豪华、漂亮、整洁的追求。现在的城市，越来越变得像清除了淤泥、铺设了水泥底的河道一样，淤泥是没有了，但小鱼小虾也就无法存活下去了。二是高科技与大资本相结合对非正式就业的排挤。如大的互联网平台对生鲜社区团购的介入所预示的那样，一个人在街角路边用一辆三轮车卖点菜，从而养家糊口的机会都会越来越少。

　　11、以上是仅就谋生机会而言。但实际上，不用说在今天谋生机会的空间日益逼仄的情况下，就是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总会有一小部分人因种种原因被排除在这个空间之外。这时就需要一个东西，就是社会支持系统。如前所述，社会支持系统是社会生态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按照定义，社会支持是指一定社会网络运用一定的物质和精神手段对社会弱势群体进行无偿帮助的行为的总和。

　　12、社会支持，从理论上说，可以来自三个渠道。一个是传统的、非正式的渠道，即家庭、亲属、朋友的渠道。一个是政府的正式救助渠道。还有一个是来自民间的慈善组织。在墨茶的案例中，我们能看到的是什么呢？政府的正式渠道靠不上，因为他不是完全没有收入，医疗保障好像也没派上用场。来自家庭和亲属的支持至少在最关键的时候没有起作用。这也让人感叹，在正式的系统不能发挥作用的同时，亲情的淡薄所显示的世态炎凉。民间的方面就更指望不上了，因为这个东西在我们这里本来就是若有若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