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墨茶之死：他本分了，努力了，却没有在这个世界活下来的幸运

lameihua

　　【这是我最近写得最艰难的一篇文章。一开始不知道怎么写，中间几乎要放弃，直到最后，才算捋清了思路。捋的过程有点缓慢，如果您阅读时读得有点不耐烦，干脆就跳到最后一节吧】

　　1、这是一篇觉得必须要写，但却不知道怎么写的文章。我开始写的时候，脑子里也没有一个答案或结论，只能一点点捋，捋出什么样的思路或结果，就是什么样的思路或结果。

　　2、一个在1998年出生的年轻人，在贫病交加中死去，甚至连想吃的草莓也因为没钱而没有吃到。人们感受到的，不仅仅是悲伤，同时还有震惊。震惊来自于直观的巨大反差。

　　3、一方面是举世瞩目的发展速度，据说去年的GDP到了100万亿，一方面是一个20出头的年轻人死于贫病交加；一方面是他的不懈努力与苦苦挣扎，另一方面是没法摆脱的命运与结局；一方面是网络主播这样一种非常时髦的工作，另一方面是最底层甚至是连最底层中的大部分人都不如的生活现实。

　　4、更重要的问题是，在面对这件事情的时候，人们在追问：墨茶之死与我们这个社会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是一个任何社会都可能出现的个别案例，还是与社会有或这种或那种的关联？如果说有关联的话，是不是就是社会之罪那样简单？

　　5、不错，有人说，这个世界很大，这个国家也很大，总有些阳光照不到的人和角落。这么说，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哪怕是在最发达甚至是社会福利最好的国家，可能也不能完全避免类似的事情发生。但国家和社会存在的理由之一，不就是为了尽可能减少这类事情的发生吗？

　　6、我想，墨茶之死最不能让人接受的也许是，一个本分、努力的孩子与因贫病而死的结局之间的反差。如果说，这是一个很不着调的年轻人，或者是一个自己一点都不知道努力的人，这个事情人们接受起来还相对容易一些。但问题不是这样（有报道说，在他中学辍学走上社会后，也曾有过误入歧途的经历。但那是在他成人之前。在他成人之后，规规矩矩地用自己的努力维持生存应该是一个事实）。

　　7、他一直在努力，一直在苦苦挣扎，一直想自食其力地生存。而且从他和网友的交流和相处中可以看出，他说话做事都很有分寸，网络上人缘也不错。即使在最无助的情况下，他也努力地维护着自己的尊严，对朋友也是相处得比较得体。现在要追问的就是，他本分了，他努力了，为什么在这个世界活下来的幸运也没有？

　　8、让我们从最直接的那些因素来梳理。从现在能够发现的材料看，有三个因素在这件事情当中与之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关联。第一个因素是他的家庭和亲人。第二个因素是他的疾病。第三个因素是他的身份证被毁坏。我们就顺着这几点来梳理，来看看这其间的逻辑。

　　9、首先是家庭。从已有的信息中我们至少可以发现三点。第一，童年时父母离异，他和母亲在一起生活。第二，他的家庭并不是很贫困，在当地应该属于偏上的水平。第三，他与母亲及其他的亲人关系并不和睦，亲情很淡薄。在墨茶所生活的大凉山地区，尤其是在留守儿童中，陷于类似处境的，可能远非个例。其实，类似的情况，在其他的农村地区，也是不同程度地存在。

　　10、我不知道如何来概括家庭这个因素与墨茶之死的关系。网上有许多对墨茶母亲的谴责之声，特别是在他母亲对墨茶之死做出回应之后。于情于理，其母亲都是难辞其咎。即便说在孩子成年之后，父母已经没有继续抚养的义务，但在其陷入绝境之时，对其进行必要的救助，也是不容推辞的责任。但现在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11、我要说的是，这种畸形的家庭对墨茶心理和人格乃至人生道路的影响。熟悉他的人说，墨茶从小性格就比较孤僻。他母亲也说，墨茶小时候不爱学习，沉溺于游戏。我想这是有可能的。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禁想到那数以千万计的留守儿童。我不知道墨茶算不算典型的留守儿童，但我想，他们生活的环境应该有类似之处。可以想象，这样的环境与经历，对其人格的形成会有何影响。墨茶孤僻的性格以及与家人的关系，会与此无关？当然，这同时也导致了，在他遇到困境的时候，没有得到来自家庭的应有救助。

　　12、在绝望的处境中，没有得到来自亲人的救助，当然有其亲人尤其是母亲的原因，但我想问一句，在墨茶处于绝境的时候，他向亲人发出过求助的请求吗？至少我们看不到这方面的信息，如求助如何被家人拒绝等。如果是这样，其原因在哪里？我想，与其在畸形的家庭环境中形成的孤僻与脆弱的自尊不无关系。

　　13、他母亲讲到的墨茶从小沉溺于游戏之中，这一点其实很重要。因为在畸形家庭与他最后的人生悲剧之间，游戏是看起来似乎不重要，但确实是不可缺少的一环。很难说清楚是孤僻使他沉溺于游戏，还是游戏加剧了他的孤僻。也许是两者兼而有之。但我们知道，不少不能与父母在一起的留守儿童，都有沉溺于游戏的倾向。特别是在缺少关爱而又放任的环境中，这些游戏不知戕害了多少儿童的人格与成长。令人感叹的是，我们的社会对有些东西监控严密，而对这些游戏却缺少必要的约束与限制。

　　14、其次，是他的疾病。话也许应当这么说，即使是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即使这样的家庭环境对他的成长确有不良影响，即使这些不良影响会进一步影响到的成长与前途，比如说没有像同龄的幸运者考上大学等，但这一定会导致如此的悲剧吗？不见得。这里一个不能忽略的因素是他的疾病。疾病来自于他艰难的生活经历，但也反过来缩小了他以自食其力维持生存的空间，甚至成了葬送他生命的直接因素。对此，我想要问的是，当一个人几乎失去生存能力的时候，他病了，这时社会是能够做点什么，还是完全无能为力？

　　15、再次，要说到那张身份证了。在墨茶的人生中有一个很小的细节，一次，他去打工，没拿到工资。于是他去讨薪，不但没讨到钱，身份证也被踩断。有人也许不知道这个细节的重要性。上个世纪90年代的时候，我在东莞做农民工调查，就曾遇到一个失去身份证的人，是如何流浪街头的。据说，墨茶打过黑工，也发生过违法行为，不知道与这个身份证有没有关系。但不管怎么说，如果没有身份证被踩断这码事，他人生的路乃至最后的结局会不会有所不同？

　　16、读到这里，您可能有点不耐烦了，说孙老师，您这说的都是什么啊，啰啰嗦嗦的，哪个能算得上是真正的原因啊？不错，你想的，正是我想说的。上面所捋的这些因素，看起来哪个都是原因，但哪个都不是完全可以负完全责任的原因；但反过来说，哪个都不是决定性的原因，而缺了哪一个，故事的结局又可能完全不同。真正的问题就在这里。其实，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贫困的故事，而是一个社会溃败的故事：不是一个地方而是许多地方都出了问题，每个问题似乎都只是一点点，但这些一点点的问题却共同塑造了事情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