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美国会否由此走向衰落之路？

lameihua

　　1、在美国时间1月6日暴力事件发生之时，就有朋友在微信中说，这是美国走向衰落的标志性事件。乍看这句话，也许你可以觉得天真和简单化，但如果我们把这里所说的事件理解为这次美国大选，理解为美国大选中呈现的社会撕裂与政治对抗，这个问题就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问题。不但值得讨论，可以说这是判断当今世界很多问题的一个关键。

　　2、当然，我说这个问题值得讨论，不是想讨论出一个美国会不会衰落的简单结论。这个问题值得讨论的地方是在于，人们看这个问题的思路与逻辑：这当中牵涉到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因素或问题？这次的危机与美国历史上曾经遭遇过的甚至严重程度不亚于这次的危机有何异同？美国的体制是否具有再次修复的能力？更进一步说，美国的民主体制是否到了凤凰涅槃的时候？这些问题才是需要讨论的真问题。

　　3、在讨论这个问题之前，对美国民主体制的认识，需要强调几点。第一，这种体制是一种自处型的体制，而不是一种竞争型的体制。也就是说，有那么一群人在一起生活，有事大家商量，商量不好就按照多数人的意见来办。这样就会有一种大体符合人们愿望的生活状态。但这种体制并不能天然地赋予这个群体以竞争性的力量。有人会说，二战战胜法西斯，这还不能表明民主的力量吗？我曾几次引用历史学家丹尼尔·西罗（Daniel Chirot）的话：如果你站在1940年的欧洲，你会发现1945年的胜利是多么偶然。如果作为对手的全体主义的“他们”不犯那么多愚蠢的错误的话。

　　4、民主与力量的关系，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其实，民主体制不但是一种自处型的体制，而且是一种在风平浪静环境中才能活得好的自处型体制。不但是在残酷竞争下，就是在面临突然灾难的时候，这种体制的弱点也会明显表现出来。美国在这次抗疫中的表现，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有朋友总是想把美国抗疫中的问题与民主体制的责任切割开，这是没有必要，也是违背事实的。民主体制必然造就一个”松松垮垮”的社会。而一个”松松垮垮”的社会在面对突发疫情的时候，确实会显得有点力不从心，这从常识上都可以想明白。这不是特朗普一个人的问题。因此，无论是哪一种体制，有问题都应该面对。

　　5、说到这里，有人会说，老孙，你也开始否定民主体制了吗？没有。民主体制与力量的关系还有另一个方面。第一，民主体制对自由的保障，是发展的活力、动力与创新能力的源泉。换句话说，是自由造就了民主社会中发展的动力。第二，从长时段的眼光看，民主体制走的弯路比较少，因为它有一个纠错的机制，而且纠错过程的代价比较小。当然，如果我们不完全在功利性的层面考虑问题，更进一步的问题就是，力量就是绝对的标准吗？在一种生存状态中人们能够感受到的舒适度难道不是更为重要吗？即使回到功利的层面，价值不也是一种力量吗？

　　6、民主体制的顺利运行，还需要有一个条件，即群体内的张力不能再太。人们经常说，民主政治是一种妥协政治。也就是说，民主体制的运行，需要内部的张力不能达到妥协无法实现的程度。政治有两种，一种是那种你死我活的政治，一种是竞争妥协的政治。后者不仅需要利益的对抗和意见的分歧能保持在一定限度之内，而且需要大体相同的价值观。大体相同的价值观是政治共识的基础。从这个意义上说，有人认为，犹太--基督教是西方民主政治文化的基础，不是没有道理的。

　　7、如果对上面的讨论有一些基本的共识，我们可以对美国这次大选是不是走向衰落的问题进行一个简单的讨论了。其实，前面也说了，本文的目的不是想对这个问题提供一个简单的结论，因为一个简单的结论什么意义也没有。真正有意义的是如何认识与此有关的因素与问题。但不管怎么说，还是说一下从上面的推断中可以得出的简略的猜测性结论。

　　8、有很多朋友都在强调美国体制的自我修复能力。这是没错的，这个体制自我修复的能力确实比较强。远的不说，就以越战期间的反战运动来说，那一次对社会的冲击强度也是非常之大的，但自我修复也是很快的。但是，现在我要说，现在的情况确实发生了变化，不能简单将这一次的事情与历史上类似事件简单类比。情况的变化最主要有两点。

　　9、第一，全球化的因素。全球化因素的深层影响主要有两点。一个随着人类共同体内部距离缩短，更加紧凑，自处型体制的外部环境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自处型逻辑已经越来越难孤立地存在。二是我前一段时间反复讲的文明冲突的内部化。就算美国以前是一个不同民族的大熔炉吧，可能这个熔炉也已经消化不了全球化时代带来的熔化量。这是两个相当深层的问题，现在看，美国并没有为此做好准备。第二，现代技术的发展。现代技术，尤其是互联网、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人脸识别等，正在造就一种新的逻辑，这就是紧凑型的力量。

　　10、对于美国是否走上衰落之路，现在给出什么样的结论都为时过早。重要的是我们要深化对有关问题和逻辑的认识。对于美国来说，需要的也许不是修复的能力，而是再造的能力。这是美国的一个十字路口，也许还是人类文明的一个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