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人类文明处在迷茫中，或面临类似轴心文明的另一次分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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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0年前，雅斯贝尔斯出版了《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一书。在这本充满智慧的著作中，雅斯贝尔斯提出了轴心时代的概念，并将其作为人类发展的四个阶段之一。这四个阶段分别是：史前时代、古代高度文化时代、轴心时代、科技时代。

　　2、雅斯贝尔斯认为，公元前800至公元前200年之间，尤其是公元前600至前300年间，是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在这个时代，大概是在地球的北纬30度上下，就是北纬25度至35度区间，出现了若干位足以影响后世历史进程的伟大精神导师，并由此催生了世界上几大并列的文明：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色列的那些犹太教先知；古印度的释迦牟尼；中国的孔子、老子等。

　　3、这一时代的真正意义，是对终极问题的面对与思考。世界是什么样的？人是什么，生命的意义在哪里？今天与明天，此岸与彼岸的关系是什么？也正是从这时开始，人类开始有了自觉的、系统性的精神生活，开始有了集体性的自我意识，有了可以将在漫长的时日里逐步形成的文化碎片组装在一起的主观框架。一句话，文明出现了。而这个文明是复数的，由此，人类社会几大文明分殊与并存的局面开始形成。帝国是文明的外化，在文明的辐射与渗透力推动之下，帝国与帝国之间的征战开始出现，人类走出互相隔绝的时代，进入多中心的时代。

　　4、在对这些终极问题的回答中，最重要的成果，是对超越秩序的想象，于是，宗教成为文明的内核。几大文明分殊的实质，人们会有不同的理解。但我认为，其核心问题是对天人关系、人神关系的理解以及由此形成的对人类与世界的基本看法。换句话说，人类如何在意义的框架中定位自己，如何在与某些超越存在的关系中定位自己。这是一个带有终极意义的问题。对上述问题的回答，成为形塑自己生活方式的基础。

　　5、概括地说，在古代印度文明中，天人、人神的距离是比较遥远的。他们为来世而生，追求的是彼岸世界，形成的是淡泊今世的世界观。在中华文明中，天人、人神的距离是最近的，我们没有超越的神，伦理规范也深植于世俗之中。我们没有超越和神明的概念，我们几乎是天生的朴素唯物主义者。而西方文明，特别是经历了世俗化之后，天人、人神的距离介乎于两者之间，在上天与尘世之间形成一种呼应。

　　6、对天人、天神关系的不同认识，形塑了不同地方的社会安排乃至生活方式。这就是人类世界几大板块的底色。就是在今天的世界上，不同地区的社会与生活，甚至人种，都只能在这种底色中呈现。后来历史学家讲的大分叉，实际上是这种分殊的进一步演进。

　　7、而现在，种种迹象启示我们，一个类似于轴心时代的情景，即在终极问题上的分殊，也许正再一次呈现。只不过这次呈现的背景是全球化时代。

　　8、这个新的终极问题，涉及的是人类生活中个体与整体的关系。如果我们用最直白但有点不太确切的方式来理解，就是两句话所体现的理念。一句是，个体的自由符合人性并造就活力；另一句就是，团结就是力量，团结是铁，团结是钢。这是如何组织社会生活，如何构建人与人关系问题的基础性问题。在若干世代之后，人类将以什么样的状态生活在地球之上，将会取决于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及其博弈。

　　9、我们也许可以这样来理解这个问题在终极意义上的涵义。实际上，自从人类以群体的方式生活以来，个体主义与整体主义这两套想象与逻辑间的张力就始终存在。其实，凡是一群人以群体的方式生活在一起，有一个问题就会不时地缠绕他们：我们应该怎么生活，是更抱团一点，还是更松散一点？抱团意味着更多的约束，更多的个人放弃。但无疑会更有力量，尤其是对外的时候。而松散则恰恰相反。

　　10、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这两种想象和逻辑的张力甚至角力虽然一直存在，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与天人、人神关系相比，一直处于第二声部。那时候，虽然有竞争，有较劲，但是少有直接的冲突，更没有形成系统的主张。但在进入近代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们可以思考一下，在过去的几百年中，所谓意识形态的争论与冲突，是围绕什么问题发生的？自由主义与种种其他主义的分殊又是从何而来？

　　11、时至今日，特别是在今后的日子里，也许我们可以看到原来的第二声部如何成为第一声部，看到两种新的文明的版图，看到在个人、组织、整体的层面所形成的明显分殊。在当今的世界上，两种生活的分野无疑日益在凸显。一种是以较为自由自主的个人、较为松散的组织、有限的整体权力为特征。另一种，是以通过形塑的个人、紧密并遍布的组织与发达的组织技术、整体对一切的掌控为特征。

　　12、导致这个变化的，一是科学技术的发展，二是全球化的进程。前者导致人们想象力和组织技术的变化，使不可能成为可能，后者意味着两者开始直接冲突与碰撞，而不再是有距离感的竞争。某些突发性事件也会改变人们对当中一些重要问题的考量。

　　13、如果我们意识到了这一点，也许可以对当今世界的许多问题获得重新的理解。疫情会在什么样的意义上改变我们的世界？这次美国的大选为什么会如此的匪夷所思？《大秦赋》这样一部电视片，人们为什么会对此这么敏感？更进一步说，一些多少年来被人们视为圭臬的信条和理论会受到什么样的挑战和冲击？更重要的，人类的命运将会何去何从？所谓百年未有之变局，说百年可能都有点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