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想起一件小事，涉及几个很大的问题

lameihua

　　记得大约是上个世纪90年代末的事情。

　　有一次出差，在火车上，正好和越南驻中国使馆的一位外交官在一个包厢，而且包厢里就我们两个人。

　　聊天呗。中间聊到边境摩擦。他说，你们的人老在河边设置障碍物，河流就往我们这边改道。我说，村民吧，可能也是彼此彼此，都这样吧？他笑笑，算是默认了。

　　然后就说到中越两国的关系，为什么老是那么敏感？中间他说了一句话，很有意思。他说，其实，我们越南很怕你们的。你们太大了，我们太小了，力量太悬殊了。

　　他说，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同样的话，双方的理解就不一样。比如你们经常说，中越两国的关系是同志加兄弟。你们说的时候可能是善意，是强调关系更亲密，我们比同志还好，比兄弟还亲。可我们听起来就不一样了。我们会进一步想，兄弟？那谁是兄谁是弟啊？是不是大哥要管我们啊。于是我们就会很敏感。

　　我说，可以理解，我们当年和苏联的关系也有点这个意思。那时候我们叫苏联老大哥，但其实对他们也是很提防的，因为它比我们强大得多。其实，我们说中越是兄弟关系的时候，想都没想分出谁是兄谁是弟或是谁管谁的问题。他说，其实我也明白，但你得理解小国的心理。

　　其实，这是一段普普通通的对话。但每当想起这段对话，总觉得这里边有一些很值得玩味的东西。

　　首先，这是我第一次明确地意识到国家的体量问题。过去我们也经常说大国小国的问题，也知道大国和小国是不一样的。但其中的含义真的没有想太多。其实，国家的体量真的是一个大事情。再说一件事，有一次看中欧商学院的新年音乐会，是斯洛文尼亚乐团的交响乐。演出前，顺便查了下斯洛文尼亚的基本情况：全国人口约205万人。于是就联想到，我的微信公众号如果是在斯洛文尼亚，按同样的比例，粉丝应当是多少？500多人。而且，每篇文章不见得这500多人都看，那能有多少阅读量？这个公众号可能就办不下去。

　　接着，就引申出两个问题。第一，市场的问题。现在尽管是一个全球化的时代，但体量大的国家和体量小的国家真的不一样。淘宝、京东做得那样大，与中国的体量是分不开的。而体量小的国家，有许多事情根本就无法做。当然，换一个角度说，体量小的国家，也更容易有自知之明。就像我们前些天提到的挪威，即使是因石油暴富起来，也不去寻找存在感，甚至连个军队都不费心思去搞。第二，国家的体量不同，其发展变化中内外因起的作用就不一样。一个小的国家，对外部的影响要更为敏感，而且，船小好调头，变起来也容易。而体量大的国家则相反。

　　其次，作为一个经济迅速发展的大国来说，如何与这个世界相处？不错，中国确实有一段积贫积弱的历史。但一定要意识到，今天的情况已经变了，中国已经是一个很强大的国家，别人一般不太敢欺负我们的。我们不能继续以受迫害幻想的心态来看这个世界了，好像这个也是亡我之心不死，那个也是想搞垮中国。

　　相反，正如那位越南外交官所表明的，一些周边的小国真的很怕我们的。其实这也很正常。你可以想想，假如中国紧挨着的一个国家，比我们大十几倍甚至几十倍，有两三百亿的人口，经济还在迅速发展的过程中，你说你害怕不害怕？你紧张不紧张？所以，在这样的时刻，我们如何形成一种平和的心态，以一种不卑不亢的姿态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是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再次，我又想到俄国，想到俄国在面对中国崛起时的可能有的复杂心情。尽管存在种种的问题，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迅速崛起是一个事实。非常奇怪的一点是，在最近一段时间，中俄之间的关系却似乎走得越来越近。其实，从历史上看，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因为俄国作为一个衰落中的大国，而且是很不甘心失去大国地位的不安分国家，对历史上有着复杂纠葛的崛起邻国，似乎还有点情意绵绵。而不少国人也总是一厢情愿地设想，可以将俄国作为对抗美国的战略伙伴。直到这次中印边界冲突的发生，事情才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许多国人都没有想到，在这关键的时刻，俄罗斯向印度提供了几十架先进的战机，上千辆世界上最先进的坦克。而且提供的过程是打破常规，从快从速。

　　其实，如果考虑到历史，一些看起来意外的事情也许就不难理解了。中俄之间的历史症结主要是两个。一是历史上俄国曾经侵占中国几百万平方公里的领土。这个问题虽然在现代国际法的意义上已经解决，但在民族心理上是不会轻易抹去的。二是在美苏两大阵营冷战的时候，中国曾经是苏联阵营的一员，后来重新选边站队。在一部分俄罗斯人的心目中，这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两大阵营的力量对比，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最终的结果。由此形成的怨恨，是自然而然的。

　　谁能够保证，在新的历史场景之中，在经历了角色互换之后，类似的一幕不会戏剧性地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