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山不转水转：围绕方方日记的跌宕起伏心态史

lameihua

　　围绕方方日记，发生一次社会的大撕裂，这应当是一个事实；在从方方开始写日记，一直到日记在国外出版的消息传出，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相当一部分读者对日记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这也是一个事实。

　　本文想探讨的是，这个过程是怎么发生的，尤其从心态史的角度怎么来理解这个过程。虽然这个分析也不免会受到我个人观点和立场的影响，但我尽量力求客观一些。

　　第一阶段：至暗时刻中的心灵共振

　　我们不说病毒的源头，也不说容易引起歧义的疫情首发，就说这场疫情的至暗时刻吧，应该说是第一个降临在武汉的。那时的武汉，可以用暗无天日来形容：不知道多少人得病，不知道多少人死亡，不知混乱到何种程度，不知道能不能挺得住，不知道是否会向全国扩散。甚至，在那个时候，有人可能都想到了世界末日这个词。

　　这时候人们的心态是什么？无助，悲伤，愤怒。而这些情绪的指向，就是政府

　　官员。为什么？有三个原因。一是在疫情初期确实存在瞒报延误的问题，特别是在湖北和武汉的2hui期间（否则就不会有官员受到问责和处分）。二是非典的记忆，那时的问题之一就是隐瞒信息，由此还撤了当时卫生部长和北京市长的职。三是对我们体制中维稳思维的认知和归因。

　　正是在这样一种氛围中，方方的日记出现了。在那一段时间里，方方日记成了很多人疫中必读物，而且，收获的评价绝大多数都是正面的。为什么？心理的共振。那时候，人们没看到方方说某个事情是听某某说的吗？当然是看到了的，但人们不觉得这后来被斥之为道听途说的信息源有什么不妥。甚至像手机照片，有人可能当时就觉得有点蹊跷（比如当时我就有点怀疑没敢转），但也会觉得在那样的时候，细节上有点出入是可以理解的，甚至觉得细节的出入一点都不影响整体的真实。

　　第二阶段：疫情与日记的跷跷板

　　方方日记引起争议的主要原因是它的所谓负能量，也就是对阴暗面的描述，包括其批评的内容。但问题是，日记还是那本日记，内容还是那个内容，为什么在疫情初期人们没有将其作为负能量，而后来不但广受诟病，甚至包括疫区的人，甚至像敲锣女这样的受害者，都觉得方方的描写是不能容忍的呢？难道这些负面的内容都是后来方方加上去的吗？当初你津津有味阅读的时候就没觉得是负能量吗？

　　我们姑且把描写坏消息的内容都称之为负能量，然后就可以来讨论一个问题了：方方的日记真的很负能量吗？我觉得，纯粹就内容来说，如果与官方媒体比，负面或批评的内容可能确实是要更多一些。但与一些自媒体相比，尤其是和当时的微博相比，日记反倒是正面的内容比较多的。你如果认真读一下那些日记就会发现，她每天的日记几乎都要说几件听来的好消息，而抗疫的正面的消息包括政府的作为，也都尽量记上一笔。有哪几件大的正面消息没提过吗？

　　而且我们还可以注意一点，在方方写日记的两个月里，她日记的基调可以说一以贯之，包括所谓正能量和负能量的比例。但她没有注意到的是，这时候的疫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人们的心态已经发生了变化。疫情的变化有两点。一是中国的疫情，尽管有早期的延误，但在武汉封城之后，可以说行动果断，成效卓著，尽管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形势很快发生了根本性逆转。二是国外的疫情，尤其是一些发达国家，日益陷入疫情的泥潭之中。

　　这时，一般民众的心态在发生变化：原来以为，这么严重的疫情，在很大程度上都是由于官方的失误导致的；现在看，那些发达国家也不过如此，甚至有的连我们还不如；而且就抗疫本身来说，我们确实有独到成功之处。人们的心理发生了变化，权衡的结果发生了变化，而这时候的方方，仍然沉浸在悲情当中，没有注意到，这时候人们对悲情的感受已经不一样了。

　　第三阶段：时势需要一个卖国贼

　　这时情势的变化，不仅仅是在疫情本身，而且也在政治上。正应了那句老祖宗的话，山不转水转。方方还是那个方方，日记还是那本日记，但周围的世界已经改变了模样。

　　这里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是方方与敲锣女之间位势的微妙变化。

　　如果我们假定递刀子的逻辑是可以成立的话，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是国外敌对势力的话，你会对方方递的刀子感兴趣，还是对敲锣女递的刀子感兴趣？换句话说，谁更符合递刀子的称呼？老实说，如果我是敌对势力的话，我会对敲锣女的事例更感兴趣。因为那更能说明当时武汉的惨状，而且更有吸引人打动人的情节。而方方的那些道听途说，特别是那些与事实有出入的事例，如果拿来做证据的话，可能会被带到坑里去。也就是说，敲锣女实际上提供的更像一把有杀伤力的刀子。而且，你是在母亲医治好了两个多月后才向社会说明得到救治了，治好了。为什么不早点大张旗鼓地说呢？难道不知道这两个多月的时间给国家形象造成的伤害吗？

　　但我们知道，敲锣女也不是递刀子的，她只是在危急的情况下出于本能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而且，这样的事情，无论如何利用，也成不了刀子：一场无法预知的灾难，发生了医疗挤兑，在医疗挤兑的背景下，发生这样的事情，在哪个国家都是有可能的，美国没有吗？欧洲没有吗？

　　但在这时候，故事性的逆转发生了。敲锣女对方方一通义正词严的痛斥，不但完全切割了自己可能抹黑祖国的嫌疑，而且成了与卖国贼坚决斗争的斗士。而方方则在遍体鳞伤之时，又被捅了一刀。这说明什么？说明方方真的有用。由于整个情势的变化，敲锣女需要一个作为卖国贼的方方，这片土地需要一个作为卖国贼的方方，甚至不少人的心里也需要一个卖国贼的方方。有人说，不对，大家态度的变化是因为日记在国外出版了，是给敌人递了刀子。但请问，你能拿出证据证明日记中的哪一段哪件事被谁在什么地方作为刀子（证据）了吗？

　　所以我说，山没转，水转了。

　　后记

　　就在方方陷入重围之际，只见远方尘土扬起处，两位侠士策马飞奔而来。一位男侠口中念着前浪后浪，一位女侠手擎可以作为铜锣的脸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