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资本与民主：是青梅竹马，还是半路夫妻？

degula

　　资本、市场、权力、民主，可以简单地排列组合？

　　在一篇讨论隐私和健康的文章中，我说了一句话：以权力和市场为双重动力的对隐私的侵犯。

　　结果，有朋友说，你这是污名化市场，市场不背这个锅。

　　我觉得，现在真的得对资本、市场、权力、民主等这样一些最基本的概念进行一些澄清了。不然的话，我们就会仍然沉浸在过去那种教条式的想象中，就会把我们所面对的复杂世界简单化。

　　多少年来，人们总是习惯于把上面的几个因素，排列成一个简单的阵营。资本、市场、民主为一方，权力为另一方。双方基本是一种零和的关系，你多一点，我少一点。在现实中，包括人们对这些因素的倾向性，也往往是按照这种排列组合站队的。

　　资本与民主的半路夫妻

　　说起资本、市场与民主，大家一定想，这是原配。这不就是那个被叫做资本主义的那个东西的不同侧面吗？

　　不对。你想简单了。

　　德国科隆大学社会学教授施特里克，在2016年的时候，出版了一本书，叫《资本主义是如何结束的》。这本书当中，有个提法很有意思。

　　他说，从1945年以来形成的资本主义与民主的强制结合正在破裂。注意，他用了一个强制结合的概念。而且这个强制结合是1945年，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才开始出现的。这个说法，与我们传统的概念是不一样的。在我们传统的概念中，资本与民主应当是门当户对、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现在看来，怎么成了还是强扭的半路夫妻呢？

　　而且还性格不合

　　在施特里克的论述中，资本与民主，不但是半路夫妻，不但是强扭的，而且还性格不合。

　　什么意思呢？施特里克认为，市场和资本要求的是自由发挥，也可以把它看作是比较任性的性格。而民主政治强调的则不一样，民主政治强调的是公众利益、民众的公共权力，以及在重大事务当中多数决定这样一种原则。很明显的，这与资本的本性是互相冲突的。

　　是啊，原来，在小两口甜甜蜜蜜的日子中，我们忽略了其性格的不合。

　　那这段性格不合的半路夫妻是如何走过来的呢？施特里克的描述是，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民主和资本主义大约是彼此融洽了大约20年，然后，从1970年之后就一直是处于一种紧张和冲突的状态。实际上，这里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背景，我们下面再说。

　　最近，斯蒂格里茨也说了一句话：新自由主义为害民主已有四十年。如果把他说的新自由主义理解为资本和市场的力量，可能离他的原意也不远。

　　但不管怎么说，从施特里克的观点中，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启发，就是资本、市场和民主的关系，并不是人们原来想象的那样一种关系。我觉得这对于我们认识当今社会中的很多的问题，认识当今社会当中的某些危机，应当说是有启发的。

　　全球化中的新暧昧

　　在2017年的时候，旅居加拿大的吴国光教授也出版了一本书，叫《反民主的全球化》。

　　那在这本书当中，他首先就反驳了福山的“历史终结论”。在吴国光教授看来，福山提出历史终结论，实际上就是把苏东剧变、苏联解体看作是一个资本主义和民主的双重胜利。

　　如果我们像前面假设的那样把资本与民主看作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一对的话，福山说的也许是有道理的。一个家庭获大奖，带来的财富当然是夫妻二人的。但如果这对夫妻已经是貌合神离了呢？

　　吴国光教授想要证明的就是，资本主义和民主是两个东西。苏东剧变、苏联解体那确实是标志着资本主义的胜利，或者说是资本与市场的胜利，因为在这之后，世界上真正抵制这种资本和市场的力量几乎就没有了。但是民主的问题不一样。在伴随着资本主义的胜利，或者说资本和市场的胜利的同时，民主却在发生衰退，甚至可以说专制在回潮和上升。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从吴国光教授的论述当中看，他大体上好像是这样一个意思：在所谓历史终结之后，全球资本主义胜利之后，经济成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主题，世界上的各个国家都更加重视经济的发展，经济的表现。这样的情况下，打破了国界、在整个国际社会流动的资本，就和国家这样一个政治力量之间，实现了一种新的结合、新的组合。

　　明白了这个道理，你还能悟出什么？

　　如果明白了上面的道理，也许我们可以想通了很多事情，可以解开我们脑子里的很多困惑。

　　为什么冷战结束后的历史让福山大跌眼镜？

　　为什么盼望资本能带来民主福音的人屡屡陷于失望？

　　为什么资本与权力者干杯的时候，脸上露出的是那么开心的笑容？

　　为什么特朗普与华尔街势同水火？

　　为什么在一些地方原来那种粗糙的权力会变得如此精致？

　　为什么有的地方老树焕发了青春？

　　拥抱资本、市场的权力与排斥资本、市场的权力，这样的词你能懂吗？

　　而疫后的世界也还会有更多的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