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疫中杂感之二】罩小乾坤大：口罩中的科学、体制与文化

lameihua

　　【多少天前，写了篇杂感之一。结果在两个公众号发的，都被删除了。其实，那只是一篇人畜无害的小文。今天再写一篇试试，这一篇，应当说，连敏感的标点都没有】

　　在这次疫情中最出风头的物品可能就是口罩了。几个月来，口罩，这个在平时似乎已经从日常生活中淡出的物件，被重新置于社会生活舞台的中央。实际上，回过头来看，通过这个小小的口罩，我们也许可以透视出很多有意思的东西。

　　戴口罩到底有用没用？

　　明显地，现在中国的疫情已经过了至暗时刻，人们已经开始讨论何时能放心地摘掉口罩在大街上行走的问题了。而小区里的大妈则一如既往的笨鸟先飞，口罩早就离开了嘴巴。但说起来有点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口罩都快要摘掉了，而口罩的作用，到底有用没用？到现在也没真正说清楚。不但一般的老百姓说不清楚，专家的意见也并不一样，连那些权威机构的态度其实也是含含糊糊、模棱两可。

　　这不得不使人怀疑，难道我们科学的发展，还处在连口罩的作用也说不清楚的阶段？

　　虽然道理不清楚，差异却是明显的。大家都知道，在我们防控疫情的过程中，佩戴口罩是全国性的统一要求。无论是在小区，在公路，还是在其他场所所设立的检查站，要求佩戴口罩都是标配，而且是强制性的要求。由于不佩戴口罩被处理的，包括被体罚的，诸如此类的事情，也时有所闻。甚至到了今天，很多地方仍是一罩难求。不但在国内是如此，在国外华人比较多的地方，很多商店的口罩也被同胞们抢购一空，寄回了国内。

　　而在国外，尤其是在发达国家，则是另外一种全然不同的光景。针对肆虐的病毒，世卫组织给出的建议措施主要是：勤洗手、咳嗽或打喷嚏时用手臂捂住、使用一次性纸巾、避免握手和不必要的身体接触等。而并没有佩戴口罩的要求。在其他许多国家，包括美国、日本、新加坡、意大利、瑞士、法国、德国、英国等，在政府发布的官方防疫手册中，反而是建议健康人不需要戴口罩。对于佩戴口罩，他们强调的原则是，第一，医护人员应当佩戴。第二，已经有症状的人以及与病人有过密切接触的人需要佩戴。第三，健康的人不需要佩戴。理由是，没有证据显示，用口罩遮住口鼻可以降低健康人感染新冠病毒的概率。这一点，无论是有关的机构还是专业人员，都是反复强调的。

　　在戴口罩上不同的态度，当然是由很多原因决定的。比如，一个地方疫情的严重程度或所处的阶段。中国的情况与新加坡的情况就不可同日而语。再比如，对病毒传播途径的认识，主要是呼吸传染，还是接触传染等等。但在这里，我们先将这些因素放在一边，仅从对疫情的基本判断来讨论这个问题。我的看法，对待口罩的这两种不同态度，分歧主要还不是源于对口罩功能看法的区别，而是源于对新冠病毒和新冠肺炎的基本看法和判断不同。

　　前些天我曾经看到两个词，并且在微博上引用过，这两个词就是：新冠的非典化与新冠的流感化。也就是说，是把新冠看成是一种近似于非典的疫情，还是看做是一种接近于流感的传染病。而对戴口罩的不同态度，也许与这个判断或假设有直接关系。也就是说，把新冠看作是类似非典的严重疫情的，更强调要严防死守，也更强调口罩的作用。反过来说，把新冠看作是严重一些的流感的，甚至认为这种大号流感的传播是无法避免的，则认为口罩戴不戴关系不大，严重了治病就是了。

　　产业链与口罩的生产体制

　　在谈及中美之间防控疫情的差异时，中国疾病预防控制中心流行病学首席科学家曾光表示，美国之所以采用现在的做法，是与它特有的条件分不开的。曾光指出，美国有世界最强大的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即美国CDC，它在世界卫生公共领域不是一般的强大，那里有很多优秀的专家，他们经验十分丰富。但问题在于，有些中国能做到的事情，美国可能做不到。

　　比如美国的口罩储备就不够，现在只有4500万只。“4500万只口罩，对三亿多美国人来说，够用几天的？而且一些美国口罩生产企业，其生产地就在国外，比如3M口罩就是在中国生产的。”曾光说，僧多粥少的情况下，美国有美国的应对策略：有一个口罩给病人戴，有俩口罩给医生戴，三个口罩呢，给照顾病人的人戴。“如果他们号召老百姓都戴口罩，那马上就要出现口罩抢购潮了。”

　　曾光的话说得很委婉，美国之所以提倡健康人不戴口罩，尽管有种种其他原因，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种无奈。因为美国现在没有这样的生产能力，政府也无法一声令下，集中全国的资源来生产口罩。话说得更明确一点，不是不想戴，不是不应该戴，而是没有那么多的口罩戴，是一种无奈。在这种情况下号召大家都戴口罩，只能造成恐慌，结果是弊大于利。这是国内相当一批人对美国做法的理解。

　　而著名医生张文宏的看法则有所不同。张文宏认为，美国之所以对戴口罩是这种态度，除了口罩产能方面的原因外，关键还是在于美国对佩戴口罩利弊的权衡。“整个美国就100多个确诊病例，在那里出门碰到一个病人的概率，可能比坐飞机失事的概率还要低。所以，他们一直强调把手洗干净。”所以美国负责疫情防控的副总统彭斯一再呼吁，美国人没必要买口罩，更没必要戴口罩，目前口罩应该留给病人和医护人员。

　　但从最近美国口罩价格的上涨以及豁免中国口罩关税、增加口罩进口来看，美国这方面的态度似乎有所变化。这也说明，是否提倡佩戴口罩，与疫情的具体情况有直接关系。

　　就口罩涉及的体制因素而言，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疫情期间口罩这类物资的流通机制。这次疫情告诉我们，无论哪个国家，即使是中国这样有着极强口罩生产能力的国家，其口罩的生产能力都不可能大到能满足防范突如其来的疫情的需要的程度。因此，在疫情的初期和严重阶段，口罩的短缺几乎是必然的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应当用一种什么样的机制保障口罩这种物资流通渠道的畅通，无疑是一个需要认真研究的问题。如果有人能调查一下疫情期间人们的口罩都是如何买到的，将会是很有意义的。

　　戴不戴口罩：你的决定还是我的选择？

　　许多国家，尤其是许多发达国家，几乎不约而同的不积极提倡戴口罩，总是不禁让人们产生种种揣测，他们是不是在掩盖什么？是不是用所谓的科学为自己的缺陷或弱项充当挡箭牌？因为，根本的原因还是没有那么多口罩啊，如果人们一抢起来，造成动荡和混乱怎么办？

　　其实，对于戴口罩的问题，如果我们仅仅从科学的角度，或者仅仅从体制的角度来看，也许会有点简单化。

　　就在本月的3号，瑞士人民党一名女议员因为戴着口罩出席当天的瑞士联邦议会会议而被驱逐出议会大厅。据报道，议长认为这名女议员戴口罩破坏了会议大厅的秩序，因而把她驱逐出去。议会服务部门人员解释说，根据议会的规定，人们觉得生病时才能戴口罩。如果没有疾病的症状，则要求不在大厦内戴口罩，以免发出错误信号。类似的事情还有，就不一一列举了。

　　这说明，西方国家对待口罩的态度，并非是政府的一个简单的规定，也不是民众理解政府难处的有意配合。这种态度是有着身后的民间日常生活基础的，或者说是和他们的文化分不开的。有人概括，东西方在口罩文化上的一个核心区别是：欧洲人认为口罩是病人戴的，戴口罩是保护他人，一个不是病人的人戴口罩会给别人带来焦虑；东亚人则认为戴口罩是保护自己，无论有用没用，对自己都是一种安慰。正因为口罩文化的不同，有人说，在有的地方，有人因为没带口罩挨了一顿揍；而在另外的地方，有人则因为戴口罩被揍了一顿。

　　大家都知道，这次意大利是一个重灾区。但一位身在意大利的华人说，即便是疫情越来越严重，很多人还是不愿意戴口罩。在很多意大利人的观念里，生病的人才需要戴口罩，不戴口罩反而代表我很健康。而且普遍觉得这次的疫情致死率不高，无非是个大号流感，因为防疫放弃生活是很傻的事。这位华人说，他的女朋友在疫情爆发前囤了一些口罩，好心问房东要不要口罩，被严辞拒绝。

　　在这样的情况下，身在意大利的华人就处在两种文化之间的尴尬状态。这位华人说：“现在意大利新冠肺炎疫情越来越严重，人心惶惶。生活用品倒是没多大问题，主要是意大利政府的政策和我们华人的防护意识有矛盾。从病毒暴发开始，华人一直在强调要戴口罩，少出门，停工停学。但是意大利政府的防控疫情政策不一样，他们说‘生病的人才戴口罩，新冠肺炎病毒只是比流感危险一点点，没必要停工停学’。”

　　谁戴口罩与人的素质

　　前一段时间，管轶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防疫的底线是道德。这句话说得有点玄妙，但也不难理解。防疫是一种集体行动。在这当中，每个人是什么样的，可能会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你采取什么样的方法会是有效的。

　　口罩的问题也是如此。

　　对于病人戴口罩，健康人不戴口罩做法的道理，有人设定了这样的一种情景进行论证：假如1人生病，99个健康，如果那一个人戴口罩，如果这99个人相信那1个人会戴口罩，那么这99个人确实就可以不戴口罩了，就会省下99个口罩。相反，如果一个人生病，不戴口罩，或者这99个不相信他会戴口罩，那么这99个就要戴口罩来防，那么社会的成本一下子就扩大了100倍。问题还不仅停留在口罩方面，恐慌心理会蔓延，各个方面资源都会带来恐慌性的挤兑。

　　这里的关键，是如何才能使人们相信这一点：如果一个人发现自己有病，他是会戴口罩的。相信他们戴了，我们就可以不戴。

　　做上面这个假定的人说了他自己经历的一个例子：

　　他说，我同学带我们去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森林探险”。我们背着水和饮料，很热、很长距离。途中休息的时候，我儿子把一个甜的饮料洒到了歇脚的木凳上，我同学发现后，过来用很“珍贵”的饮用水对凳子冲洗，直到洗干净。他来新加坡二十多年了，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这样做，很说明问题。

　　他说，正是从他人这样的微小动作上，他相信了：如果一个人发现自己有病，他是会戴口罩的。这样，相信他们戴了，我们就可以不戴。他的这句话，我不知道你听明白没有，如果没听明白，我用另一种方式再说一遍：有的地方需要防备身边每一个人，而有的地方只需要防备戴口罩的。关键是有没有一个有效的信任基础。

　　不知道您是否能理解，这就是制度性安排与人的素质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