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认同与情感：民族主义的力量之谜

lameihua

　　从严格的意义上说，本文不是一篇文章，只是一篇资料汇编。实际上，早在十几年前，我就已经开始逐步退出学术界，因此写不写文章，对我而言，没有什么意义。但退出学术界不意味着不思考问题，甚至这也许是更好地思考问题，至少是更好地思考真问题的开始。

　　需要思考的问题，很多都是谜一样的。在这些问题当中，有的是比较关乎现实的，有的则是与现实关系不大的，在后者当中，有的纯粹是出于好奇，有的则是属于原理性的探讨。本文可能兼具这两方面的含义。

　　首先，本文所讨论的民族主义，首先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大家都能感觉到，在过去的几年中，民族主义在世界上很多地方凸显出来，不仅仅是在中国，在世界上很多地方也是如此。可以说，民族主义将会是未来若干年间影响世界走向的一个重要力量。

　　但如果就是这样，我也不见得写这篇东西，之所以写这篇东西，还在于这个问题具有谜一样的诱惑力，即它的力量为什么如此之大？这个力量达到什么程度？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一书中告诉我们，人们可以为之赴汤蹈火。这种情感的力度，有时甚至超过爱情。不但超过爱情，甚至在集体的意义上，也超过意识形态。这个，只要看一下安德森写这本书的背景就很清楚了。

　　下面我们就通过摘编一些人们对《想象的共同体》的概括和评论，来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民族是一种想象的共同体

　　“民族”通常被视为客观存在的特定人群， 而且十分强调这个群体所共有的特征和属性。然而，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振聋发聩地说， 事实上， 所有比成员之间有着面对面接触的原始村落更大（或许连这种村落也包括在内） 的一切共同体都是想象的。区别不同的共同体的基础， 并非他们的虚假/ 真实性， 而是他们被想象的方式。

　　安德森把研究的起点放在民族归属（nationality ） 、民族主义上， 并强调把民族主义视为一种特殊类型的文化的人造物。他试图论述这样一种人造物为什么会在18 世纪被创造出来，它的意义怎样在漫长的时间中产生变化， 为何时至今日它仍能够具有如此深刻的情感上的正当性。

　　他主张， 将民族主义和先于它出现的文化体系联系在一起， 才能真正地理解民族主义。他认为， 这些先于民族主义出现的文化体系， 后来既孕育了民族主义， 也成为了民族主义产生的背景。在安德森看来， 宗教共同体和王朝就是先于民族主义的文化体系。安德森饶富洞察力地分析了民族主义的文化起源。

　　（舒瑜：从“想象的共同体”到“巴厘剧场国家”原载于：社会学人类学中国网）

　　这个想象共同体的特点

　　安德森对“想象的共同体”是这样解释的。

　　第一，这个共同体的成员绝大多数都是分散的、相互没有个人联系的，但他们能够通过各种媒介“想象”出一种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整体。

　　第二，这个共同体在空间上是有限的，它一定是有边界的，因为在它之外存在着其他类似的共同体，由这个边界就产生出“主权”的概念。

　　第三，这个“主权”的概念是至高无上的，它并非只是狭义的领土主权，而是这个广义的共同体作为集体本身就有一种基于想象的至高无上的权力。

　　第四，这也是本文要强调的，“想象的共同体”是一种想象中内部“平等的社群”（community）。安德森说：“即使在实际生活中，不平等和剥削[关系]可能严重到了在社会中占支配地位的程度，民族也总是被想象为一个上下融合的、消除了阶层区分的同伴关系。”

　　（"想象的共同体"究竟是什么？作者：程映虹，原载于《东方历史评论》）

　　这种想象为何如此的有力量？

　　安德森从不同的角度迫近这个问题，但我觉得最有说服力的是第八章“爱国主义和种族主义”中，他从分析民族主义政治语言中得出的结论：

　　在构建这样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中，一种个人在身份上无法选择的“自然关系”起了很大作用。这种个人无法选择的自然关系有两个来源：一是血亲（kinship），例如“祖国”的本意就是血脉的延续，它把国家的概念和对父母以及祖先的亲情联系起来了；另一种就是大自然（Nature），例如土地与河流，认为特定地理环境孕育了这个群体中每一个人。民族就是基于血亲和自然的对个人具有强大约束力和感召力的有机性共同体，它对于个人身份和认同的定性是无法改变的。

　　为什么基于血亲和自然的概念在规范（或者强制）人们对民族国家的态度和行为中会有力量呢？首先，安德森认为秘密在于这是“用家庭关系来理解的权力结构”对人心理的影响（family-as-articulated-power-structure）。相对而言，在人类各种集体中，“利益关系”在家庭中是最单薄甚至不存在的，亲子关系被认为是——或者理应是——最亲密无私的关系。“家庭关系是人类关系中最没有私利的爱和团结一致的领域（a domain of disinterested love and solidarity）”。

　　（"想象的共同体"究竟是什么？作者：程映虹，原载于《东方历史评论》）

　　我的几点感想

　　1、民族主义很多都是经历某种挫折的产物。安德森虽然从历史的角度对民族主义的形成做了很有深度的分析，但注意到民族主义与挫折感的关系是非常重要的。

　　可以从三个层面看。第一，二十世纪两大最有影响的意识形态就是自由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这两者有一个共同点，即都是全球化取向的。自由主义想建立的是全球化市场，共产主义想建立的是全球性的大同世界。就后者而言，共产国际，《国际歌》，“工人阶级无祖国”，都是人们口熟能详的。但两者在遭遇某种挫折之后，都会转向民族主义。第二，越是经历某种磨难甚至苦难的国家，民族主义的情绪往往就更为强烈。第三，即使是在一个民族或国家的内部，越是富有挫折感的群体，越是倾向于将民族主义作为表达的途径或工具。

　　注意到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因为从这一点我们可以理解到民族主义为什么往往具有很强的攻击性。即使是在民族主义可以起到凝聚力的作用的同时，不能忘记这一点。

　　2、想象的内部差异与内部撕裂。如前所述，民族主义可以起到凝聚力的作用。这一点，对于一个规模巨大，内部整合程度比较低的共同体来说，就尤为重要。但人们往往忽略了其负面的作用，这就是内部的撕裂。问题在哪里呢？

　　前面说，“想象的共同体”是一种想象中内部“平等的社群”，即被想象为一个上下融合的、消除了阶层区分的同伴关系。但要注意，这种平等只是想象的，实际上的差别不会因为想象而消失的。别的都不说，在一个共同体当中，人们的能力就是不一样的。而能力不同的人对共同体的依赖、投入和认同的程度往往也是不同的。就像在一个家庭中，能力或景况不同的成员对家庭的依赖性也有差别一样。特别是在当今的时代，随着跨国的交往甚至跨国的流动的增加，有的人甚至被戏称为“世界公民”，他们对民族共同体的依赖与其他成员会有明显不同。

　　但是这样的差异，可能会造成严重的社会撕裂，特别是在与其他共同体的关系比较紧张的时候。

　　3、民族主义的理性化趋势及其前景。在《想象的共同体》一书中，安德森分析了民族主义如何最先从美洲发生然后向其他地方扩散的过程。他认为这个过程共有四波：

　　第一波： 美洲民族主义的发展。开始的时候，欧裔海外移民的社会与政治流动被限定在殖民地范围之内。于是他们开始将殖民地想象成他们的祖国， 将殖民地住民想象成他们的民族。第二波： 欧洲的民族主义。以方言为基础的民族印刷语言和民族语言出版业的兴起，阅读阶级的适时出现以及对美洲模式的效仿， 使得在19 世纪前半叶欧洲孕育了一波民粹主义性格强烈的语言民族主义。第三波： 官方民族主义。即依靠国家力量而实现的民族归化。第四波： 亚洲殖民地民族主义。

　　好了，这个过程不是几句话能够说清楚的，感兴趣的朋友还是去看那本书的原文吧。我这里只对一个问题感兴趣，这就是，在未来的演变中，民族主义中的理性化因素会不会有所增强？

　　为了思考这个问题，最后我引述一段安德森在一次讲座中讲到的一个故事：

　　我曾经在印地安那大学遇到了一位很棒的教授，他是一个希克裔（穆斯林的一个新分支），是穆斯林与印度裔的共同后代。他人很好，很善良也很感性。他对我说：“我经常感觉很压抑。”我就问他：“为什么呢？”他回答说：“是因为我的儿子。”我又问他：“你儿子怎么了？”他说：“你不了解他。事实上他事业有成，在蒙特利尔有自己的生意，收入颇丰。但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吗？他变得很激进，并成为了希克独立运动的支持者。因为他衣食无忧，所以成天花大把时间对着电脑做宣传工作，并且致电所有对独立运动感兴趣的人。”我接着问他：“这件事为什么会让你感到压抑呢？” 他回答说：“我儿子对我说，他希望在印度的每一名希克裔年轻人，都要做好为独立、为抗争献身的准备。于是我对他说，你为什么不让你自己的孩子去抗争前线呢？但是我儿子突然变得很惊恐，并说爸爸你在说什么呀！我把孩子带来加拿大就是为了避免他们遭遇不测，特别是不要在独立运动中受伤。我对他的想法很失望，并说你在鼓动印度的年轻人捐躯却死死保护住自己的孩子。这是多么不道德的行为！你天高皇帝远的生活在加拿大，你生意不错、孩子有好学校上、有个好妻子，可以说是衣食无忧。但是你却在网上大肆鼓吹在印度的年轻人武装起来，不顾他们可能会因此丧命。你从未给印度政府交过税钱，你也不会因此入狱，也不会被处决。所以，你其实没有为印度做过任何事，除了在网上逞个人英雄主义，你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你作为一名加拿大公民，要履行加拿大公民的义务。但是你又不是印度公民，你眼睁睁看着印度年轻人去送死，自己却高枕无忧的享受着在蒙特利尔的生活。在我看来，这是很羞耻的行为，你不配做我的儿子。”这当然是一个很极端的例子，作为移民国家的公民，却还受到母国民族主义情怀的影响。随着移民数量的增多，这将是当今世界所要面临的一个普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