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126]信任之战：关于中美冲突的一种新解释（1）

lameihua

　　大家好。今天我们谈一个问题，关于信任的问题。

　　我想，一说到这样一个题目，有朋友可能就会说，现在国际、国内发生了那么多事情，这些事情都是很重要的，也是很现实的，这些事情你不谈，为什么要专门谈这样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呢？

　　关于这个，我首先要说，这真的不是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而是一个非常现实、非常重要的问题。

　　为什么这么说呢？你可以看看，我们大家都很关注的这些问题，为什么有的问题的解决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为什么有的问题本来有可能争取到一个比较好的结果，但是最后得到的却是一个最坏的结果？当然，可以说这些具体的问题，每一个都有每一个的原因，但是如果我们把这些问题放到一起，抽象一点来看，可以发现这当中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就是现在我们解决问题的效率越来越差，方法越来越不管用，有的时候，它实际上不是方法对不对的问题，而是说这种方法本身的效用已经出了问题。其实这是一个更麻烦的情况。

　　打个比方来说，假设一对夫妻吵架，吵得差不多了，道理基本上说明白了，谁的责任也基本上比较清楚了，然后这时候有一方说：“对不起，这个问题是在我，你这样，你给我点时间，我把这事情这样处理一下，这样解决一下。”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件事很可能就过去了。特别是，假如说社会当中两个不同的主体由于利益的关系发生矛盾的时候，又没有什么太复杂的情感等等这些因素，其实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那么事情也就解决了。但是这只是一种情形，还有一种情形，是最麻烦的，就是一方你无论怎么来说，对方已经不信任你了，这时候你无论是做什么样的承诺、提出什么样解决问题的办法，对方都已经对你不信任了。这时候事情怎么办呢，还怎么解决呢？说到这，我不知道各位是不是听清楚了，我们要注意的是，矛盾和冲突往往有两种情况，一种它争的是是非、对错、利益的多少，就说你是不是错了，你错了要改正的是什么，或者说你要让出来的利益是什么。我们都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问题是可以谈的，双方的要求是可以接近，甚至到最后会达成一致、达成妥协的。但是冲突还有另外的一种情境，就是你说什么我也不信了，你说什么都没用了。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最后可能导致的结果是什么呢？就按刚才我们举的这个例子来说，那么可能最后就是离婚，或者换句话来说，就是走向一个最坏的结果。

　　所以如果从这样一个角度上来说，现实生活当中发生的那些冲突其实可以分为两类，一类就是存在着信任的基础，是在这种基础上发生的冲突，一种就是信任的基础已经瓦解、消失，是在种基础上发生的冲突。这里最根本的差别就是存在不存在信任的基础。

　　信任是一个最基本的东西，其实也可以看到我们在日常生活中，哪怕是一些很细枝末节的事情，都和信任分不开的，都是需要以信任为基础的。比如说我们到菜市场买菜，你说“我买5斤西红柿”，小贩把西红柿给你称完了就倒在你自己拎的口袋里了，这样一个动作看起来很简单，但其实是以信任为基础的，因为如果他倒在你拎的口袋里，然后你就不承认了，你拎起来就走了，小贩说，“哎，你钱还没给呢！”你说，“我给你什么钱？”他说：“我给你这5斤西红柿你还没给钱呢”，你说“哪个西红柿是你的？你能说出有几个吗？特征是什么？”……但我们都知道，这样的事情一般不会发生，为什么呢，因为双方有着最基本的信任。然后这时候，小贩把这5斤西红柿给你放在你的口袋里了，这时候你把100块钱拿出来，你说“哎对不起呀没有零钱了，你这1斤1块是吧，那你找我钱吧。”那小贩这时候呢，他把你递给他那100块钱，一下就扔在他那个钱匣子里了，然后他就给你找钱。但是各位你想，假如这时候小贩他就不给你找钱了，你会怎么办？你说，“给我找钱吧”，他说，“找什么钱？”你说，“我给你100，你这西红柿才5块钱，你再找我95。”小贩说，“你什么时候给我100了？哪个100块钱是你给的，它的编号是多少？特征是什么，你能说得出来吗？你怎么能证明那个钱是你的呢？”但是我们知道，这样的事情一般来说也不会发生，为什么？因为人们有着最基本的信任。我举这个例子就是想说，哪怕是最日常的交易，其实都是以信任为基础的，如果失去了信任，这些最基本的日常生活当中的行为和活动可能都无法进行。你就买个菜可能都没法买，即使要买也得付出极大的代价，得先签个协议，说要买5斤西红柿，都签了字之后，这5斤西红柿才能倒在你的口袋里；那你没有零钱、要用整钱来找，这也是先签个协议，说我先给你100，然后再有证人证明，再怎么来找这个零钱的这样一个过程。你可以想想，那我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所以，信任可以说是整个社会生活的基础，它同时也是一个社会在面临着冲突和矛盾的时候，解决这些冲突和矛盾的基础。那如果在涉及到的各方之间，不存在或者是失去了这样的一种信任的基础，事情就比较麻烦了。

　　无论是在当前中美关系、中美冲突当中，还是在这段时间的愚蠢发生的事情当中，都可以看到这样一个问题的影子。说到这，我就想说一件事情，前几天开了一个会，“中国发展高层论坛”，是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举办的一个大型国际论坛。在这个论坛上有一个人的演讲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和议论，就是托马斯·弗里德曼，他的书《世界是平的》知名度可能比他本人要更高一些。他这个演讲的别的内容我都不说了，我觉得当中有一句话说得很有意思，他说现在美国和中国在贸易和技术上的分歧已经达到了自《上海公报》签署以来空前激烈的时刻，这个分歧被称为贸易战，但是他说其实本质要比这个贸易战深刻得多，他说这不仅仅是一场贸易战，这是一场信任之战。这里我想强调的就是他这个“信任之战”，这是对于现在中美关系、中美矛盾的一个很独特的理解，而“信任之战”这个词，也会引起人们广泛的联想和不同的解读。他自己的解释当然是比较独特的，但是也是有点闪烁其词。他是从这样的一个角度来说的，他说，在过去这30年的时间里，中美关系一直是有足够的信任、有足够的合作空间，从而确保了在经济技术和地缘政治领域的竞争不会失控。但是在过去的这些年间，整个世界发生了一些重要的变化，这个变化的一个重要线索就是他原来所说的“世界是平的”正在变成“世界是深的”，那这两个概念我想今天我们是没有时间详细来说了，另外找个时间再专门谈这个问题。但是他想说的是什么呢，就是当“世界是平的”变成“世界是深的”的时侯，需要有新的信任的因素加进来、有新的信任基础的形成。他的这套逻辑确实有点复杂，我们实在是来不及仔细来说了，但是我想强调的就是说，他从一个信任的角度来重新来理解这个问题。所以在这样的矛盾冲突当中重建信任的机制可能是解决问题、解决矛盾的基础。

　　但是这时候就需要改变我们思维当中的一个东西，就是我们对于规则、对于信任的认识。我觉得无论是在我们的政治社会生活当中，还是在经济市场当中，人们往往都对一个东西津津乐道，就是“兵不厌诈”，甚至我们把它当作是传统智慧的一部分。在有的为企业家开设的课程当中，甚至把这个作为一种教学的内容，而在我们作为传统文化结晶的《三十六计》当中，其实充满着这样的内容。这个东西是不是有用的？无论是在政治当中还是在市场竞争当中，应当说有时候确实是有用的。但是这个东西往往是一种小聪明，最后的结果往往是破坏规则，破坏信任，所以在当今的时代，无论是不是我们在面临一些重要的矛盾和冲突的时候，规则、信任，在这个问题上，可能要形成一种新的思维。

　　好了，今天就讲这么多，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