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122]冲突的层级：兼谈中美关系中的矛盾与冲突

lameihua

　　大家好。

　　今天我们谈一个问题，就是现实生活当中这些矛盾和冲突，究竟是由某些客观的因素决定、必然要发生的，还是有某些人为的因素建构出来的？或者说这两种因素之间会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我们今天谈这个问题肯定是基于一种现实的关怀，那就是在过去这几年的时间里，特别是从去年开始，中美关系急剧恶化，从最表面的层面是贸易冲突、贸易争端、贸易战的层面，如果仔细来分析的话，可能还不仅仅是在贸易和经济的层面，可能涉及到的是更全面的、更深刻的一种对立甚至冲突。我们甚至可以说中美之间的这场对立和冲突，很可能就是二十一世纪人类社会的一场最重要的矛盾和冲突。所以在这种背景下，我们怎么能够更好地、更理智地来理解这个矛盾和冲突，如何能够对这些矛盾和冲突进行理智、有效的管控，从而降低这种矛盾和冲突消极的影响，这就成为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就需要我们能够进入到这种矛盾和冲突当中，对于这种矛盾和冲突当中所涉及的那些因素来进行进一步的分析，看看有哪些东西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这个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因素如何来进行管控，还有一些什么样的因素实际上是可以避免的，至少冲突的强烈程度是可以降低的。我想在当前这种背景下，我们来分析和认识这些问题，掌握这当中的一些基本的背景性的知识，我觉得是非常需要的，也是非常有益的。

　　今天我们从社会学的角度来谈一对概念，叫现实性冲突与非现实性冲突。这个概念是美国著名社会学家科塞提出来的，他有一本书叫《社会冲突的功能》，他就是在这本书当中提出这对概念的。他的意思是这样的，他说社会当中那些冲突和矛盾有两种，一种是因为要争夺一个具体的东西，因为争夺这个具体的东西所发生的矛盾和冲突，比如说两个国家为了争夺一块领土而发生的矛盾和冲突，再比如说在一个单位里，两个人为了争权夺利而发生的这种矛盾和冲突，这样的矛盾和冲突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说，都是争夺一个很具体的东西，它的目标就是对于这个东西的争夺，而不是想把对方怎么样，科塞就把这一类的冲突叫做现实性冲突。还有一对冲突，不是为了争夺一个具体的东西，也不是为了要实现一个具体的目标，它的冲突本身就是目标，或者用科塞的话来说，就是为了释放某种紧张的状态，为了这样的需求而发生的冲突。在比较严重的情况下，就是为了战胜对手，甚至消灭对手。比如说在一个单位里，两个人互相看不惯，有时候吵起来，你说他为了一个什么具体的事情，为了一个具体的目标吗？不是，用科塞的解释，就是为了发泄这种紧张的状态。

　　但是在这里我想进一步来说明的是，把冲突分成这两种类型，并不是说给它一个简单的分类，说这一种是属于非现实性的冲突，那一种是属于现实性的冲突，也不是仅仅为了说明在任何一种冲突当中，它可能都会包含这两种因素。做这样的一种分类，它给我们的启示是在什么地方呢，一个就是在一种特定的冲突当中，它往往包含着这两种因素，而两种因素可能会有一个互相影响甚至互相强化的过程，第二个就是这两个因素之间互相可能会有转换。所以我们这里需要关注的是这样的两种因素之间的互相影响甚至转换。举个例子来说，就是前一段时间大家都非常关注的，张扣扣为母亲复仇的这件事情。这件事情从两家原来关系很好，到出现隔阂和矛盾，再到发生冲突，然后从小的冲突，再到大的冲突，最后是5条人命的代价。假如说我们从现实性冲突和非现实性冲突这样的一个概念来进行解释，大体可以捋出这样一个逻辑的脉络。开始的时候就是很有限的利益矛盾和冲突，有的说是张扣扣家有什么好吃的没给王家送，也有的说是因为两家原来在一起做生意，后来可能因为某种原因，后来不在一起做了，这当中可能有一些纠纷，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样的一种矛盾其实是很有限的，但是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情感的因素、情绪的因素掺杂了进来，这样就使得矛盾不断的升级，终于因为一次，我觉得可能是失手，张扣扣的母亲被打死了，这又导致了20年之后这样一个复仇的过程。所以这个过程用刚才这对概念来说，可以说开始的时候实际上就是一种有限的现实性冲突，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这些非现实性的因素逐步的加进来，就使得矛盾不断升级，到最后导致了一个如此悲剧性的结果。这是就一个具体事件我们来分析，可以看出这冲突当中，这两个因素之间的关系。

　　如果我们把我们的目光变换一下，把目光转向当今的世界格局，转向这个格局当中的各种矛盾和冲突，我觉得我们可以按照刚才的那对概念，把这些矛盾和冲突划分成几种类型，一种就是纯粹的经济利益的冲突，第二种是政治利益的冲突，第三种是意识形态的冲突，第四种是宗教和文明意义上的冲突。在这四种冲突当中，最常见同时也是最简单、最容易解决的就是经济利益的冲突，我们无论在国际还是国内，面临的很多冲突其实都是属于这一种。所以人们经常说你看这个问题，那个问题其实就是一种利益的矛盾，利益的冲突和矛盾有的时候也是很严重的，有时候也会拼命的，但是可以说为了利益拼命的时候其实不多，因为利益的矛盾和冲突是比较理性的，利益的矛盾和冲突的是完全可以通过谈判、讨价还价的方式来解决的。原来我们有一句话，叫“人民内部矛盾可以用人民币来解决”，说的其实就是这个意思，所以中美之间的冲突和矛盾，如果就是局限在经济的层面，特别是局限在贸易的层面，实际上这个问题是相对来说比较容易解决的，就怕它升级到其他的层面。

　　第二种就是政治利益的矛盾，这种矛盾要比纯粹经济利益的矛盾要复杂一些，也更难办一些，但总体来说仍然是在利益的范围之内。这样的矛盾和冲突走向死胡同的可能性稍微要小一点。比如说这段时间人们都在讲修昔底德陷阱，我也讲了两讲了。也就是说在崛起国和守成国两者之间实力越来越接近的时候，有的导致了战争，有的没有导致战争，这当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跟这个有关系。比如说当年美国崛起的时候，当时英国是老大，后来美国取得了英国的地位，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并没有发生战争，为什么呢，如果你仔细分析一下，这当中有没有经济利益的矛盾和冲突，有；有没有政治的利益、矛盾和冲突，也有，就是谁来称霸这个世界，谁来主导这个世界，但是这个矛盾和冲突也就到这个层面，就到此为止了，没有更进一步的上升到其他的层面，所以最后还是一种比较和平的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

　　第三种就是政治意识形态的冲突，这就比纯粹的利益的冲突要复杂。比如说当年美苏之间这两大阵营的冷战，甚至局部的热战，就带有这种性质，它不是说这个东西你多一点我少一点，而是说有你无我、有我无你。所以当这个矛盾和冲突发生的时候，尽量避免上升到这个层面是很重要的。

　　第四种就是文化、宗教的矛盾与冲突，这个是最难办的。文化宗教的矛盾与冲突和意识形态有点相近，但是更麻烦，因为意识形态从时间上来说，它是百年级的，宗教、文化可以说是千年级的，所以关于矛盾和冲突这四种划分，可以给我们一个启示，就是尽量让矛盾和冲突保持在比较低的比较理性的层面。防止矛盾的升级，因为一升级就会有更复杂的因素掺杂进来，事情就会变得更加难办。

　　好了，今天就讲到这，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