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105]中美冲突：是否是文明的冲突？

lameihua

　　大家好。

　　各位都知道，最近有一件事情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这就是美国国务院下面的一个团队，在制定一种思维框架，就是在文明冲突的意义上来定位中美之间的关系，以及现在中美之间所发生的矛盾。

　　这样的一个消息透露出来之后，引起人们广泛的议论和批评。在前几天我们讲到亨廷顿那本书，《文明的冲突》的时候，我们也曾经提到过这件事情，从我个人来说，斯金纳的这样的一种说法，我也是抱一种质疑和批评的态度。

　　这个质疑和批评主要是在下面这三点上：第一点，就从事实的判断来说，我们知道他们在一个文明冲突的基调上来定义一些在中美关系和中美之间的矛盾，其理论基础就是亨廷顿的文明冲突的理论。那么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当中，他把中国和穆斯林看作是对于西方文明最具有挑战性的两个文明，而且甚至在很大程度上认为，存在一种可能性，就是这两个文明会联合起来对付西方文明。这里就有一个问题，就是现在存不存在一个和过去几千年的中华文明一脉相承的这样一个中华文明。如果说这个中华文明都不存在的话，那么整个立论的基础还存在吗？

　　我的第二个批评和质疑是，斯金纳在讲文明的冲突的时候，她特别强调了两点，第一个，她强调了她现在所遭遇的这个文明，是一个完全不同的、很陌生的一个文明，这个文明甚至和上个世纪冷战时期遭遇苏联的那个挑战都不一样，因为哪怕是苏联那个挑战也是西方文明内部的事情。还有一点，她甚至把人种的因素也扯了进来，就是强调说这是一个非白人的、非高加索人的对手。如果就是从这样的一个角度来理解国家和国家之间，甚至是文明和文明之间的冲突，那会不会造成一个偏向，就是过于强调了文明和文明之间那种对立和矛盾。因为我们知道涉及到文明，特别是涉及到人种的问题，这样的矛盾就是很难消解的。

　　我的第三个批评和质疑是，用文明的冲突来定义当前的中美关系、中美矛盾，那会不会把国家层面的政治、经济利益的冲突，甚至意识形态的冲突，把它扩散到民间，扩散到普通老百姓当中？因为前面我们讲过，文化和文明的承载者是普通的个人，这个和政治、经济、意识形态不完全一样。比如说，西方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文明的这种冲突、矛盾，在很大程度上，它的承载者，是每一个个体。如果这个冲突的承载者是一个人、每个个体，也就是说，社会当中的那些最普通的人都掺和进来的话，那么这样的矛盾和冲突无疑是要更为深刻、更难解决的。

　　上面这三点就是我对那种认为应当根据文明冲突来界定中美关系、中美矛盾的做法的批评和质疑。但是现在我也同时也要说明，虽然有这些质疑，虽然斯金纳讲这个问题的时候，她使用的那些词汇和概念也真的让人很不舒服，但是我还是想集中在她最主要想表达的意思是什么上，她还是想强调，现在中美之间面临的这种分歧、对立、冲突的深刻性，在他们看来，这种深刻到什么程度呢，似乎只有用文明这样的一个层面的概念来表述。所以，我觉得这里我们需要进一步探讨的，就是在当前中美的这种分歧、矛盾和冲突当中，究竟有没有文明含义的因素，刚才我说了，我不同意他们在亨廷顿对文明界定的那个意义上来讲中美之间是文明的冲突。那同时我也认为，现在中美之间的分歧、矛盾和冲突，确实带有一种文明的含义在里面，只不过这个文明不是亨廷顿所讲的那个文明。

　　那我讲的这个文明是什么呢？在本世纪初的时候，我们就曾经提出一个对文明的理解，就是把文明看作是组织和运作社会生活的方式，以及这种方式所潜含的逻辑。我经常用一个很小的例子来说明这个文明是什么，记得当时是在亚运会之前，有一天我碰到一个朋友，我说，哎，你今天没上班啊？他说今天我们不上班，今天凡是参加火炬接力的人，到单位来进行训练，没有参加火炬接力的就放假了，不用上班了。我就问，这究竟是怎么组织的呢，然后他说，凡是参加火炬接力的，单位给一人买一身运动服，那没参加的也不能什么都不给，就一人一个高压锅。在那个前后，有一个洛杉矶的奥运会，那个奥运会也有火炬接力，那它组织的方式是什么呢，就是你交10美元就可以跑一棒。我举这样的一个例子想说明什么呢，就是说，你看，不同的社会做一件事情，组织和运作的方式是不一样的。假如说这两个国家，我们把这两个方式交换一下，美国用中国的方式来组织、中国用美国的方式来组织，行不行？答案可能是不行。所以各位，我们不要小看了这一点，这说明这两个社会是两个非常不同的社会，它不仅仅是在组织这样一个活动上不同，实际上是它内在的很多东西都是不一样的。那么这个不一样是什么，其实就是两个不同的文明，因为社会运作的逻辑是不一样的。但是刚才我们讲的，说中国的这样的一套运作方式，就是火炬接力能够表明的这样的一种运作方式，和过去几千年那个中华文化有什么关系吗？没有，这是另外的一种文明的表现。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刚才斯金纳的另外一句话其实也说错了，就是她说过去美苏之间的冷战是西方文明内部的事情，确实，要从马克思、恩格斯那算起的话，那他当然也是西方人，但是在他们的学说的基础上所创立的这种社会制度，和西方主流社会的那种经济社会制度是非常不同的，甚至是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截然相反的。这有点像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他们有共同的先知亚伯拉罕，有共同的圣地耶路撒冷，但是这并不能够磨灭他们之间的重要区别，特别是像伊斯兰教和基督教在当今社会当中的这种对立和矛盾。我说这话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如果要是用文明冲突这样一个概念来说的话，当时美国和苏联之间的冷战，实际上也是两个文明之间的冲突，只不过这个文明它不是亨廷顿讲的那个东正教文明，相反，它是另外一种类型的文明。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一种意识形态型的文明。说到意识形态型文明，可能有人会说，那就简单说是意识形态不就行了吗，为什么非得叫做意识形态型文明呢？我把它叫做意识形态型文明，是想强调这么两点：第一个，就是这样的一种意识形态已经渗透到整个社会生活的每个角落，成为人们生活方式的一部分，成为日常生活运作的一种基本的框架；第二个，这样的一种意识形态，它内化到人们的内心里，已经成为人们的一种内在的价值观，一种内在的思维方式。所以我说当时的那种美苏之间的冷战，带有一种文明对立的、文明冲突的这样一种含义。在一个更现实的层面，可能它体现为两种不同的发展模式、两种不同的体制、两种不同的价值观，这两种不同的模式、体制怎么来概括呢，我觉得大体可以说成，其中的一种它主要依靠的是民间的、市场的这样一种力量和机制来组织和运作社会生活，另外一种，主要是依靠政府的、国家的力量来组织和运作社会生活。进一步说，这不仅仅是一种体制或者是一种发展模式，更重要的是，它实际上已经成为一种人们觉得理所当然的一种价值，一种理所当然的思路，有时候在这个问题上发生矛盾、发生冲突的时候，人们都会想，这还用说嘛，这不是很正常的、理所当然的事情嘛，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套东西已经内化到他的内心了，那这个就是一种文化的积淀，如果它能够比较系统的形成了，其实就是一种文明。

　　好了，那今天我们就讲到这里，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