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102]亨廷顿的误区以及可能产生的误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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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我们接着讲文明冲突的问题。今天想谈的内容，我把它叫做亨廷顿的误区以及可能产生的误导。

　　在上一讲当中，我们讲到，亨廷顿试图用文明或文化来为冷战之后的世界勾画出一种总体的图景，在这个图景当中，最基本的框架不是冷战时期的那种政治和经济的利益以及意识形态的分野，而是文化或者是文明成为最基本的单元，或是这个框架当中的基本要素，也就是说，在未来世界的分化、组合、协调、冲突当中，文化或者是文明将会扮演着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上面说的是亨廷顿文明冲突论最主要的观点。

　　他这些主要观点的提出，到今天为止实际上已经二十多年了。他最早系统地提出这个观点是1993年，那年他写了一篇文章，就叫《文明的冲突》。后来在1996年的时候，他把这些想法扩充为一本书，叫做《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在过去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亨廷顿提出文明冲突这样的一个命题之后，有关这个问题引起了很多的争论，而且对亨廷顿的批评不绝于耳。但是尽管这样，后来历史的发展表明，亨廷顿的一系列的说法或预见，应当说有相当的一部分得到了证实。所以，可以说过去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亨廷顿的这些著作、他的观点，一方面确实是充满争议，但是另一方面可以看到，他的影响确实是越来越大。

　　所以以至于最近发生了这样的一档子事，就是我们前面曾经提到过的，美国国务院的一个研究团队正在运用文明冲突这样一种知识的构架来定调今天的中美关系和中美的冲突。这个定调最基本上可以概括为，如果说原来美苏之间的冷战还可以看作是西方世界内部的冲突的话，那么中美之间的冲突是美国第一次面临一个人种完全不同的大国竞争对手，这样的一些观点都是这个团队的负责人，叫斯金纳，在一个论坛上明确地表达的。

　　斯金纳这样的一个演讲，这种言论发表之后，招致了广泛的批评。批评大体上可以概括这样几种：第一个，首先这就不是事实，因为原来美国和日本也曾经发生过直接的冲突，而日本很明显也不是白人。第二个就是，如果要根据文明冲突的理论，那就应该把西方的价值观看作是仅仅是西方所特有的，而不是一种普世的价值，那么这样好像恰恰是支持了中国的立场。还有一个批评，其实是不仅仅是最近了，亨廷顿他那篇文章或这本书出版之后，这个批评就一直有，说他的这样的一种预言会有一种自我实现、自我证实的效果，也就是说，可能这事本来不见得是这样，但是你老这么讲，说不定还真的最后就变成这样了。所以亨廷顿在后来出版那本书的时候，他也在一再为自己辩护，他说我哪能起到这样大的作用，历史上有那么多的预言到最后都没变成现实，所以不能把这个责任推给做出预言的人。

　　我觉得不管怎么说，虽然批评很多，但是不能因为这些批评我们就低估了这样的一种理论或主张的重要性，因为这样的一种所谓知识构架，真的可能会成为美国未来对中国外交政策的理论框架。也正因为是这样，因为这么重要，而且在现实当中很可能演变成政策和行动，所以就更值得认真来对待。在这当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如何来看待文化和文明在形塑当前世界格局当中的位置和作用。

　　这样的一种思维框架是很有吸引力的，首先，在过去这些年，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似乎正在成为当今世界对立的两大阵营，这样好像就很能证明文明冲突论确实有它的道理。另外一点就是，文明冲突论对于执政者来说是很有吸引力的，因为国家与国家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只要经过这种文明冲突论一渲染，就很容易使得国内能够同仇敌忾。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我们文明和文化意义上的对手，文明或文化意义上的敌人。所以文明冲突论很容易助长一种文化和文明意义上的民族主义，弄不好甚至是一种种族主义。

　　所以冷战后整个世界的格局需要具体来分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他确实是预见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甚至预见了某种将来可能的框架，但是在这同时，如果把这样一个框架不加区分的来运用，又确实会造成很多的误导。比如说现在西方和伊斯兰世界的关系，有没有一种文明冲突的含义在里面？其实都用不着仔细的分析，也可以看得出来，这里确实是有文明的冲突的，因为这里面有很强的宗教的、种族的、信仰的、历史的等种种因素。而且文化和文明的冲突有一个特点，就是所涉及到的冲突各方当中，很多人，甚至可以说绝大多数人，对这种冲突都有一种很强的投入，甚至是一种强烈的情感上的投入。为什么呢？因为文化是由一个一个的具体的个人来承载的，而不是由一个正式的机构来承载的。相反，政治的利益、经济的利益，甚至是意识形态，都不是由具体的个人、具体的社会成员来承载的，而是由机构，特别是由国家、政府来承载。

　　比如说朝鲜和韩国，虽然说在历史上是一个共同的民族，但是在现实的政治当中，是两个互相独立的国家。两个国家的政治制度、经济制度、意识形态都是完全不同的，甚至是严重对立的，因此形成现在朝鲜半岛这样一种格局的，可以说和文明、文化的因素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多的关系。恰恰相反，如果说一定要说文化和文明的因素，实际上这两边的共同性要更强，两边普通民众实际上在文化和文明的层面上是有很强的认同感的。

　　所以说到中美之间的关系，我觉得也要具体分析。从文化和文明的角度来看，实际上我们和中国历史上的那样一种传统的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不是一回事了，和传统的中国文明也不是一回事了，而现实当中的矛盾和对立，无疑有政治和经济利益关系的因素，那么也会有制度、模式、发展道路，甚至意识形态的因素。但是这些并不能简单地等同于文明，这和文明、文化其实不在一个层次上。如果就文明和文化的角度来说，我们既看不到传统的中国文化、传统的中国文明和现代的西方文明有哪些根本的对立——当然一些差异是有的，但是很难看到有哪些根本的对立——特别是很难看到现在的问题是由哪些根本的文化上的对立造成的；而从现实的角度来说，作为文化和文明的具体承载者，我们也看不到，在这样的一种对比和冲突当中的强烈的情感上的投入。所以我觉得，在这样的情况下，用文明冲突这样的一种视角来解释现在中美之间的关系，要非常慎重，特别是要防止以文明冲突论的解说来助长或鼓动那种非理性的对立和仇视的情绪，因为这种非理性的对立和仇视的情绪有可能会缩小理性来解决这些问题的空间。

　　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