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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尧:精读《资治通鉴》 第50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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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7-17 16:54:2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原文】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张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与俱去,曰:“毋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良曰:“料公士卒足以当项羽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张良曰:“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之不敢叛也。”沛公曰:“君安与项伯有故?”张良曰:“秦时与臣游,尝杀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沛公曰:“孰与君少长?”良曰:“长于臣。”沛公曰:“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张良出,固要项伯,项伯即入见沛公。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项伯许诺,谓沛公曰:“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沛公曰:“诺。”于是项伯复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羽,因言曰:“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不如因善遇之。”项羽许诺。

  【白话】楚国左尹项伯是项羽的叔父,素来与张良亲善,便连夜驰马到刘邦军中,私下里会见张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他,想要劝他与自己一同离开,道:“别在这跟着刘邦一块儿死啊!”张良道:“我为韩王护送沛公,现在沛公有难,我却逃走了,这是不义的行为,我不能不告诉他。”于是张良入内,将事情全都告诉刘邦,刘邦大惊。张良道:“您估计自己的兵力足以抵挡项羽的吗?”刘邦沉默片刻,道:“的确是我不如他。那该怎么办呢?”张良道:“请让我去告诉项伯,就说您是绝不敢背叛的。”刘邦道:“您怎么会与项伯成为故交呢?”张良道:“项伯在秦的时候与我有交往,他曾经杀过人,是我救了他。现在事情紧急,因此幸而有他前来告诉我。”刘邦道:“你与他谁的年纪大?”张良道:“他比我大。”刘邦道:“您替我叫他进来,我以对待兄长的礼节侍奉他。”张良出门,坚持邀项伯入内,项伯便进去与刘邦相见。刘邦手捧酒杯向项伯致敬,与他约定结为亲家,道:“我进入关中,连毫毛般微小的东西都不敢沾边,只是登记官民,封存府库,等待着项将军的到来。之所以派将领把守函谷关,是为了防备有其他盗贼的出入和有非常情况的发生。我日夜盼望着项将军的驾临,又哪里敢谋反呢!希望您能把这些情况详尽地反映给项将军,就说我刘邦绝不敢忘恩负义。”项伯答应了,对刘邦道:“明日不可不早些来亲自谢罪。”刘邦道:“好的。”于是项伯连夜返回,到达军营后,将刘邦的话全都报告给项羽,进而道:“要不是刘邦先攻下关中,您又怎么敢进来呀!现在人家建立了大功,却还要去攻打人家,这是不义的。不如就此善待他。”项羽同意了。

  【姚论】

  当张良把项羽次日准备进攻的消息告诉刘邦时,刘邦的反应是“大惊”,接着向张良追问“且为之奈何”。可见刘邦的确是自始至终都没有与项羽开战的打算,他一直认为自己当关中王的合法性来自于怀王之约,之前大半年的千里转战也正是为此。可是,当刘邦向项伯示好,说自己不敢反叛背德时,就意味着他心里已经默认,拥有枪杆子的人才能拥有政权,什么怀王之约恐怕是已经不好使了。事实上,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当过项羽的下属。最初在项梁帐下,刘邦和项羽就是平级;之后奉怀王之约西征,刘邦与项羽仍是平级,哪里谈得上“不敢反叛”呢?但现在既已大敌当前,刘邦也不得不虚情假意,承认项羽的领导地位,以求能够度过眼前的危机。

  项伯答应刘邦的请求后,要求他次日清晨亲自来向项羽道歉。那么,刘邦究竟做错了什么,应该为何事道歉呢?《史记》上没有说,我们可以试着推敲。是为刘邦想当关中王的事道歉吗?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刘邦没有在项伯面前流露过自己想当关中王的念头,项伯也未必就觉得刘邦不能当关中王,毕竟这是符合怀王之约的。项伯对于战后的天下安排并无明确认识,也根本没有与刘邦讨论过这个话题,他在乎的只是刘邦是否会与项家为敌。至于谁当关中王的问题,反正项家是不会当的,那么站在项伯的角度而言,与其让同项家有国仇家恨的章邯来当,确实还不如让同为楚人,又有战斗情谊的刘邦来当。因此,当刘邦表示自己不敢背叛项家后,项伯非常爽快地答应为他在项羽面前美言。在项伯看来,刘邦所需要做的道歉,不是为称王关中的野心请罪,而只是就之前发生的误会解释清楚。

  项伯连夜返回后劝谏项羽的那番话,前半段是言过其实的,项羽已经将秦军主力全部消灭,即便没有刘邦先攻破关中,项羽率领的诸侯联军何至于就不敢入关了?不过,项伯的后半段是对的,刘邦“有大功而击之”,确实是不义之举。项羽同意了项伯的观点,于情于理现在都不应该对刘邦发动攻击,之前的想法的确是过于冲动了。

  至此,在如何处理刘邦的题上,项羽阵营分成了两派,一派以范增为代表,主张消灭刘邦,我们称之为“灭刘派”;一派以项伯为代表,主张善待刘邦,我们称之为“存刘派”,项羽则在两者之间徘徊。虽然从事后的角度来看,消灭刘邦或许是对的,但站在当时的情境下,存刘派无疑更能站得住脚,灭刘派自始至终都拿不出什么能够令人信服的理由。

  【原文】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羽鸿门,谢曰:“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隙。”项羽曰:“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项羽因留沛公与饮。

  【白话】次日清晨,刘邦率领一百多骑随从人员到鸿门来见项羽,谢罪道:“我与将军合力攻秦,将军在黄河以北作战,我在黄河以南战斗,我也没料到自己能先进入关中破秦,得以在这里与您再次相见。如今有小人进谗言,使将军与我之间产生隔阂。”项羽道:“这是您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不然的话,我又何至于此!”项羽于是留刘邦与他一起饮酒。

  【姚论】

  后世论及刘邦这段话时,常指责其虚伪多诈,纯属狡辩。其实,至少在这段话上,刘邦还是非常真诚的。刘邦说“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这是个事实。刘邦说“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这同样是个事实。我们在前文已经分析过,刘邦得以先入关中,本身不是凭借强大的军事实力,而更多地是靠着政治手腕和阴谋诈术,同时亦与项羽的磨蹭拖沓直接相关,故而确实存在相当多的侥幸成分。刘邦说“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这仍然是符合事实的。曹无伤作为刘邦的左司马,却派使者到项羽军前卖主求荣,难道他不是小人吗?更何况,刘邦欲王关中本来就是合情合理,是依照怀王之约应得的。由此可见,虽然刘邦是个惯于使诈的人,但这句话却是无比真诚的。事实上,真正高明的诈术绝对不会从头骗到尾,每一句都在骗,那样很快就会被人识破。《三十六计》之第一计《瞒天过海》中说:“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太阳,太阴。”阴,即机密、隐蔽;阳,即公开、暴露。意思是说:“阴谋总是隐藏在平常的事物内,而不会站在公开事物的对立面。最普通平常的事物内,也许就隐藏着最大的阴谋。”刘邦之所以能够欺瞒项羽成功,原因就在于他说的每句话表面上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项羽回答刘邦说:“这是您的左司马曹无伤说的,否则,我又何以至此?”这里的“何以至此”有两种解释,第一种是我何以会对你误会到这种地步,第二种是我何以会带兵杀到这里。这两种解释都说的过去,或许项羽两种解释的意思都有,可问题的关键在于项羽为什么竟然会把曹无伤的名字说出来。据《史记·项羽本纪》记载,张良在将项羽次日进攻的消息转告刘邦时还有一段对话,《资治通鉴》在转载时将其删去了。《史记·项羽本纪》的原文是:

  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惊,曰:“为之奈何?”张良曰:“谁为大王为此计者?”曰:“鲰生说我曰:‘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故听之。”良曰:“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为之奈何?”

  鲰生,即小人的意思,可见刘邦明知误听人言,也明知张良是自己的亲信,却仍不忘保护谏言者的安全。反观项羽,即便他眼下没有杀死刘邦的想法,但刘邦既有先入关中的名分,又有十万军队的实力,是无论如何都必须加以防范的。现在刘邦身边居然会有高级将领主动投靠,这是何等的难能可贵!可是项羽却这样轻飘飘地将内线出卖,日后还有谁敢向他提供情报?我们可以理解,以项羽的热血豪迈,绝不会喜欢卖主求荣的小人,但为领袖者必须懂得怎样去调集一切可以调集的资源,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人才。项羽在用人上只喜欢那些与自己气味相投、性格接近的人,这导致他在战略决策时一旦犯错,就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因为身边没有人能够及时为他纠错。

  【原文】范增数目项羽,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羽默然不应。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君王为人不忍。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庄则入为寿,寿毕,曰:“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项羽曰:“诺。”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白话】

  范增多次向项羽使眼色,三次举起所佩带的玉玦向项羽示意,项羽却只是默然不语,毫无反应。范增起身,出去招来项庄,对他道:“项王为人心慈手软,你进去上前祝酒,祝完酒后就请求表演舞剑,然后趁机在坐席上袭击刘邦,将他杀死。不然的话,你们这些人都将成为他的俘虏!”项庄即入内为刘邦祝酒,祝完酒后,项庄道:“军营中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取乐的,就请让我来舞剑助兴。”项羽道:“好的。”项庄拔剑起舞。项伯见状也拔剑起舞,并时时用自己的身子遮护刘邦,致使项庄无法行刺。

  【姚论】

  玦,即环形有缺口的玉器,音jué,与决断之“决”同音。范增举玦,意思是要项羽下决心杀掉刘邦,可是项羽却沉默不予回应。项羽的沉默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不明白范增究竟想干什么,二是明知范增想要他杀刘邦,但拒绝接受范增的建议。无论是那种情况,问题都非常严重。范增作为项羽的首席谋士,甚至是唯一的谋士,如果他这么明显的暗示,项羽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则说明两人之间的沟通不畅,存在极深的误会。可如果项羽与范增沟通渠道是顺畅的,又怎么让这么大的分歧出现在酒席上?为什么事先不沟通好?范增理应知道,项羽是绝不可能同意现在杀刘邦的,他是个内心极其骄傲自负的人,如果真想杀刘邦,他早就率兵攻打过去了,怎么可能会留到在酒席上来杀?这让天下英雄怎么看他?让那些跟随入关的诸侯联军又怎么想?

  范增见项羽不肯杀刘邦,遂出来找到项羽的堂弟项庄,让他以舞剑助兴为名,伺机刺杀刘邦。此时,项伯亦拔剑起舞,用身体遮挡住刘邦,使得项庄根本无法下手。那么,对于项庄舞剑,项羽又是什么想法呢?这同样存在两种可能,第一种是他根本看不出来项庄想刺杀刘邦。这种可能性较低,我们一直说项羽长于战术而短于战略,但无论如何不能将其视为傻瓜。项庄只是位普通将领,若无人指使又岂敢贸然在这么重要的外交场合舞剑?范增刚出去一会,接着就有了项庄舞剑,两者之间的联系,项羽岂能不明白?更何况,项羽自身就是武艺高强之人,又岂能看不出项庄舞剑之目的就在刺杀刘邦?因此更有可能的是第二种情况,即项羽明知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遂默许甚至暗示项伯挺身阻挡。项羽心里一定非常恼火,为什么范增非要置刘邦于死地不可,而且是越来越不择手段。要知道,在酒席上刺杀刘邦,那是比下令处死他更加糟糕的做法。若是明正典刑以处死刘邦,这还能找出些冠名堂皇的理由来搪塞天下人,可现在居然采用刺杀的办法,那就连个像样的理由都编不出来了。现在刺杀了刘邦,那张良怎么办?咸阳城内的楚军怎么办?也一块杀吗?韩王成怎么办?对他不以为然的诸侯联军怎么办?也都一块儿杀吗?这要杀成什么样才能令人心服口服?才能令天下归于安定?范增整日只知念叨刘邦将来是项羽可怕的竞争对手,可是即便刘邦有威胁,那也不是非要立刻杀死,还可以用其它羁縻手段。就算刘邦必须要被杀死,也不是非要在酒席上刺杀,可以留待将来用个更好的理由处死。范增如果真的聪明,他就该在酒席上对刘邦严加斥责,指出他的诸多不是之处,令他诚惶诚恐,不敢再起二心,可偏偏范增不敢与刘邦做正面交锋,只会私下里搞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更何况,范增虽被尊为“亚父”,但终究只是个谋士,他无论如何都应该尊重作为领袖的项羽的想法。就算真的要刺杀刘邦,范增也应该与项羽好好商量,并且为接下来可能引发的一系列变局做妥善安排,从而让项羽能够放心大胆地来做这件事。可是范增根本就没有耐心与项羽沟通,他见项羽不采纳自己的意见,就立刻自作主张以试图先斩后奏。如此不把项羽放在眼里,难道他就从来没考虑过会伤害项羽那骄傲的自尊心吗?范增只以为自己是为了项羽好,就粗暴地要求项羽必须按照他的意见来办事,这就为后来两人的分道扬镳埋下了伏笔。

  【原文】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哙曰:“今日之事何如?”良曰:“今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哙曰:“此迫矣,臣请入,与之同命!”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遂入,披帷立,瞋目视项羽,头发上指,目眦尽裂①。项羽按剑而跽曰:“客何为者?”张良曰:“沛公之参乘樊哙也。”②项羽曰:“壮士!赐之卮酒!”③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羽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其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羽曰:“壮士复能饮乎?”樊哙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夫秦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怀王与诸将约曰:‘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还军霸上以待将军。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爵之赏,而听细人之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将军不取也!”项羽未有以应,曰:“坐!”樊哙从良坐。

  【白话】于是张良到军门来见樊哙。樊哙道:“今天的事情怎么样了?”张良道:“现在项庄拔剑起舞,用意却常在沛公的身上。”樊哙道:“事情紧迫了,我请求进去,与沛公同生共死!”樊哙遂带剑持盾闯入军门。军门的卫士想要阻止,不让他进去,樊哙侧过盾牌一撞,将卫士撞倒在地。樊哙于是入内,掀开帷帐站立,怒视项羽,头发直竖,眼角裂开。项羽按剑长跪道:“来客是做什么的?”张良道:“这是沛公的参乘樊哙。”项羽道:“真是位壮士!赐他一大杯酒!”侍从就给他盛满一斗酒的大杯。樊哙拜谢后,起身站着一饮而尽。项羽道:“再赐他猪腿吃!”侍从便又拿给他一条生猪腿。樊哙将盾牌倒扣在地上,把猪腿放在上面,拔出剑来切着吃。项羽道:“壮士还能再喝酒吗?”樊哙道:“我连死都不怕,又怎么会推辞一杯酒呢!秦国有虎狼之心,杀人唯恐杀不完,用刑唯恐不够重,致使天下人都反叛他。怀王曾与诸将约定道:‘先打败秦军进入咸阳的人,在关中为王。’现在沛公最先打败秦军,进入咸阳,连毫毛般微小的东西都不敢沾边,就率军返回霸上,以等待将军的到来。如此的劳苦功高,可您不但没有封爵的奖赏,却还偏听小人的谗言,想要诛杀有功之人,这就是在重蹈秦朝灭亡的覆辙啊!我私下认为您的这种做法是不可取的!”项羽无从回应,道:“坐吧。”樊哙在张良的旁边坐下。

  【姚注】

  ① 眦(zì):眼角,上下眼睑的接合处,靠近鼻子的称“内眦”,靠近两鬓的称“外眦”。

  ② 参乘(shèng):陪乘。古代乘车时,尊者在左,御者在中,参乘在右,担任陪坐或警卫。

  ③ 卮(zhī):古代盛酒的器皿,圆形,容量通常为四升。

  【姚论】

  《资治通鉴》中关于鸿门宴前后的记载皆源自《史记·项羽本纪》,转载时的文字也基本与原文相同,只是对人物对话时的称谓有所改动。或许在司马光看来,这样的改动能显得更加合理,可实际上刚好相反,《史记》中的称呼皆有其深刻内涵,只是司马光自己没有读懂罢了。

  从法理上讲,刘邦当时的身份有四个:一、沛公,这是他在沛县起义时的号;二、砀郡长,这是定陶之战后楚怀王任命的;三、武安侯,也是定陶之战后楚怀王任命的;四,准关中王,这是因为他率先进入关中。因此,此时称呼刘邦“沛公”或者“大王”都是说得过去的,称呼“沛公”是认定他早已有的身份,称呼“大王”是认定他即将有的身份。就好像奥巴马在2008年11月4日当选为美国总统后,称他为“奥巴马参议员”和“奥巴马总统”都是可以的,“奥巴马参议员”称呼的是他现在的身份,“奥巴马总统”称呼的是他即将获得的身份。严格来说,奥巴马需要到2009年1月20日才能够正式成为美国总统,但按照选举规则,他既已获得总统大选的胜利,那么总统的位置就必然是他的了。

  与此同时,项羽的身份也同样是四个:一、鲁公,这是定陶之战后楚怀王给加的号;二、长安侯,这也是定陶之战后楚怀王封的;三、上将军,这是他在安阳杀宋义后楚怀王任命的;四、诸侯上将军,这是他在解巨鹿之围后,各路诸侯联军一致推戴的。可是,即便项羽立下盖世之功,即便他已经获得诸侯联军的拥戴,但就因为后入关中,所以在法理上仍然不具备称王的资格。人们对他的称呼,只能是“将军”,而不能是“大王”,因为按照怀王之约,天下只能有七个“大王”,原来六国的“大王”已经定下来了,剩下来秦国的“大王”已经归于刘邦,即便是项羽自己也没有打算做秦国的“大王”,而是把它让给了章邯。那么,若要称项羽为“大王”,他又是哪一国的王呢?

  这样,梳理清楚刘项二人在法理上应有之身份后,我们再来考察鸿门宴前后各当事人曾使用过的称呼。

  先看张良。当项伯连夜来找张良时,张良说了四句关于称呼的话,第一句是当项伯连夜赶来劝他离开时,他对项伯说:“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在项伯面前,张良对刘邦的称呼是“沛公”,即维持其楚军将领的身份。在这一句,《资治通鉴》和《史记》的记载是一致的。

  在与项伯打招呼后,张良入内向刘邦通报此事,然后问:“谁为大王为此计者?”可见一到私下场合,张良就改用“准关中王”的身份称呼,表示自己始终是与刘邦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这一句,《资治通鉴》没有从《史记》中转载。

  当刘邦回答说是误听小人意见后,张良继续问道:“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在这里,张良是称呼项羽为“项王”的。显然,张良心里非常清楚,即便项羽在法理上没有称王的名分,但以他强大的军事实力,是肯定要称王的。现在还不清楚的,只是项羽想在哪里称王,所以冠以姓氏,称他为“项王”。这一句,《资治通鉴》的记载是:“料公士卒足以当项羽乎?”将《史记》中的“项王”改成了“项羽”。

  刘邦沉默后回答说自己确实不如项羽,问张良该怎么办,于是张良说出第四句话:“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张良在这里说的非常清楚,虽然刘邦在法理上具有称王的资格,但是由于军事实力不济,所以在项伯面前只能继续维持“沛公”的称号,而必须称项羽为“项王”。这一句,《资治通鉴》的记载是:“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之不敢叛也。”将《史记》中的“项王”二字删去了。

  接着来看刘邦。刘邦在接受张良的建议后,让张良请项伯入内,与他约为婚姻,道:“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次日,刘邦赴鸿门见到项羽时说:“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于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郤。”可以看到,无论是在项伯面前,还是在项羽面前,刘邦虽然自称是项羽的“臣”,但却没有称项羽为“项王”,而是一直称呼他为“将军”。也就是说,刘邦虽然迫于军事实力的强弱,不得不听从项羽的命令,可是就法理名分而言,刘邦认为项羽根本就没有资格称王,所以自始至终不愿意称他为“大王”。也许在此时的刘邦心里,仍然是对怀王之约存有侥幸,以为只要渡过眼下的难关,以为只要等到怀王派使者来主持公道,项羽就只好灰溜溜地撤兵东归,自己就能继续留在关中为王。在这段话里,《资治通鉴》和《史记》的记载是一致的。

  接着再来看项羽阵营的人。当项伯在答应为刘邦向项羽解释时,说的是:“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当范增找项庄来舞剑时,说的是:“君王为人不忍……”当项庄入内请示舞剑时,说的是:“君王与沛公饮……”由此可见,项羽阵营的人对于项羽将来必定要称王,这点是有高度共识的。虽然按照怀王之约,根本没有项羽称王的法理依据,虽然他们也不清楚战后的天下局势如何,不知道项羽会在哪里称王,称什么王,但他们已经对外以“项王”、对内以“君王”称呼项羽了。那么,我们再来反观刘邦不肯称项羽为“大王”的思想,这其实是非常危险的,它会加剧灭刘派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决心,也会导致存刘派很难打消刘邦在项羽心中的疑虑。在《资治通鉴》的记载中,只有范增那句话是与《史记》一致的,项伯说的是“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删去了“项王”二字,而项庄入内请示的话则没有记载。

  在厘清上述背景后,我们再来审视樊哙的这段陈词,首先,他搬出怀王之约中的“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意指刘邦原本是有资格做关中王的。刘邦心里一直在想,却始终没敢说出口的话,让樊哙就直截了当地挑明了。接着,樊哙说:“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宫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这句话的内容不足为奇,昨晚刘邦对于项伯就是这么说的,关键在于樊哙所使用的两个称呼。樊哙认为刘邦原本是有资格做关中王的,但他没有称呼刘邦为“大王”、“我王”或者“刘王”,而是沿用原来的称呼“沛公”。项羽原本在法理上是没有资格称王的,所以刘邦一直称呼他为“将军”,但是樊哙在这里称呼他是“大王”了。这样的称呼一出来,对于打消项羽对刘邦的疑虑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然而,这一句在《资治通鉴》里的记载却是“还军霸上,以待将军来”,将《史记》中的“大王”改成了“将军”。

  樊哙继续说道:“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同样地,《资治通鉴》在转载这一段时再次将“大王”改成了“将军”。而这段话同样是看似内容平淡,实则内涵深刻,深刻就深刻在“未有封侯之赏”这句上。言下之意,是否项羽只要不杀刘邦,而给他封侯之赏,就不算亡秦之续,就相当可取了呢?要知道,以刘邦的功勋,本该是封关中王的,现在樊哙居然说出只要有封侯之赏就可以,那是何等巨大的让步?更何况,刘邦原本就是怀王封的武安侯,还要封什么侯?又哪里称得上是赏呢?由此可见,樊哙这话看似怒气冲天,实则身段柔软,表示刘邦集团只要能够活命,愿意放弃所有的军功,而不再与项羽争执。可惜的是,司马光完全没有读懂其中的深意,《资治通鉴》在转载时将“未有封侯之赏”改作了“未有封爵之赏”。

  显然,上面这段话绝不是以樊哙的才智所能想出,必定是冲入军帐前张良教他这么说的。也只有张良这样既深受刘邦信任,又具有无双智谋的人,才敢擅自为刘邦作这样的主张。果然,项羽听了樊哙的话非常高兴,并不责怪他的无礼莽撞,只是叫他陪坐在张良旁边饮酒吃肉。

  【原文】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沛公曰:“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樊哙曰:“如今人方为刀俎,我方为鱼肉,何辞为!”于是遂去。鸿门去霸上四十里,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骊山下,道芷阳,间行趣霸上。留张良使谢项羽,以白璧献羽,玉斗与亚父。沛公谓良曰:“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度我至军中,公乃入。”

  【白话】坐了不久,刘邦起身上厕所,趁机招呼樊哙出来。刘邦道:“我现在出来,还没有告辞,怎么办呢?”樊哙道:“现在人家就像是刀和砧板,我们就像是待宰的鱼肉,还有什么好告辞的!”于是就此离开。鸿门距离霸上四十里,刘邦留下车骑,独自一人骑马,脱身而行,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手持剑和盾牌快步相随,经骊山下,取道芷阳,抄小路直奔霸上。留下张良向项羽辞谢,命他将白璧敬献给项羽,将玉斗敬献给亚父范增。刘邦临行前对张良道:“从这条路到我们的军营,只不过二十里地。您估计我抵达军中时,再进去。”

  【姚论】

  刘邦这番精心安排,主要目的还是要防止范增追杀。倘若把来时的一百多名骑兵全部带回,则势必会动静太大而惊动范增。那么,为什么樊哙等四将不能骑马而必须步行呢?除了进一步减小动静外,这里面或许有刘邦一个非常自私的考虑,那就是一旦范增的追兵迫近,樊哙等四将只能回身持剑盾抵抗,而刘邦就可以骑马快速赶回军营了。

  从鸿门到霸上有两条路,一条是便于车马往来的大路,即从函谷关到咸阳的主干道,刘邦率领一百多骑兵赴鸿门宴时走的就是这条路,长约四十里。一条是不便于车马往来的小路,即沿着骊山北麓的芷阳道,全长不到二十里。刘邦害怕范增派兵追杀,遂与四将抄芷阳小路,仅半个多小时即可抵达霸上。

  【脚注】本书在绘制地图时多采用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但该地图集在确定霸上的位置时是有误的。秦汉之际的一里约合415.8米,四十里即16632米,即16.63公里。二十里即8316米,即8.32公里。可是按照谭版地图,霸上被画在鸿门以南直线距离约30公里处。直线距离尚要30公里,那么抄小路又岂能8.32公里就能走到?且谭版地图将芷阳画在鸿门以西,这是正确的。可是刘邦既已是抄小路逃回,又岂有先向西到芷阳,而后再南向霸上的?故霸上应画在芷阳以西,距离鸿门直线距离约8公里的位置才是。

  【原文】沛公已去,间至军中,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①,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将军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亚父足下。”项羽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将军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项羽则受璧,置之坐上。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唉,竖子不足与谋!夺将军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属今为之虏矣!”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白话】刘邦走后,抄小路回到军营,张良这才进去谢罪道:“沛公不胜酒力,无法前来告辞,谨派臣张良奉上白璧一双,再拜敬献给将军您;奉上玉斗一双,再拜敬献给亚父足下。”项羽道:“沛公现在在哪里?”张良道:“他听说您有要责备他的意思,便抽身独自离去,现在已经回到军中了。”项羽就接过白璧,放到坐席上。亚父范增接过玉杯,放在地上,拔剑将其击碎,道:“唉,竖子不足以共谋大事!日后夺取将军天下的,必定是沛公,我们这些人眼看着都要成为他的俘虏了!”刘邦抵达军中,立刻诛杀曹无伤。

  【姚注】

  ①  杓:同“勺”。

  【姚论】

  后人因刘邦在楚汉战争中击败项羽而夺得天下,遂认为鸿门宴上的范增真是太有先见之明。其实则不然,范增的这通脾气发的是既无道理,更不明智的。首先,范增本就不该在鸿门宴上或者逼迫项羽,或者自作主张地刺杀刘邦,这点我们已经详细分析过了。其次,就算项羽放走刘邦是个错误,但项羽各方面的实力仍然是远远超出刘邦,刘邦也已同意放弃关中称王而全面听从项羽号令,项羽在鸿门宴上可说是获得巨大外交成功的。在综合实力如此占优的背景下,范增却非要说“我们以后都会成为刘邦的俘虏”,这让项羽如何听得下去?除了把自己与项羽的关系进一步弄糟外,真不知道范增发这通牢骚有什么实际意义。更何况,项羽虽然尊范增为“亚父”,但项羽毕竟是全军统帅,可范增却直接就说:“唉!竖子不足与谋!”这又将项羽的自尊和颜面置于何地?对于范增而言,他的本职工作本应是在解巨鹿之围后未雨绸缪,帮助项羽制定灭秦后的天下安排。可是范增该做的事情一样没做,满脑子就只想着杀刘邦这一件事,仿佛只要刘邦死掉,天下就能太平安宁了。当项羽不同意杀死刘邦后,范增就先是自作主张搞刺杀,见刺杀不成就破口大骂,这样毫无战略素养的人,居然就成为项羽阵营的谋主,这是项羽灭秦后无法安定天下的根本原因。可是两千多年来,世人却普遍称赞范增是未卜先知的智谋之士,这岂非荒谬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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