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我为什么一再倡导社会进步的理念？

大参考

　　大家好，今天我们来谈一个理念，社会进步的理念。

　　有的朋友可能知道，最近这些年我一直在强调社会进步的这样一个理念，而且写的一些东西也往往和这样一个理念有关系。我不断地强调社会进步的这样一个理念，有的朋友可能会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大家都知道社会进步这个理念它不是我提出来的，是古已有之。但是我不知道你发现没有，很长时间没有人讲这样一个理念了，就是一个很早以前就有的、而且大家公认都是完全正确的、但是又是很长时间没有人讲了的这样一个理念，突然有人讲，人们都会觉得有点怪怪的感觉。为什么现在要讲这个呢，打个比方说，就有点像两口子过日子，这有一天，也吃完饭了，也收拾干净了，两口子也坐在那儿，坐在沙发上准备看电视了，但是突然有一方说：“咱们得好好过日子。”好好过日子这样一个理念，这样一个说法，完全是没有问题的吧？完全是对的吧？但是各位你可以想像一下，如果出现刚才说的这样一幕，这样一种情景，那最后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可能不打起来就算不错了——“你什么意思？谁不好好过了？怎么不好好过了？你不想好好过了？不想好好过早点说话。”——不打起来就算不错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讲社会进步的这样一个理念，有时候就会遇到类似刚才这样一种情景所遭遇的尴尬。人们会说，为什么现在你讲社会进步？谁不想社会进步了？但是我觉得现在中国真的到了要强调社会进步的时候了。

　　在当时直接促使我来讲这个问题的，有一件事情。就是有一次我去一个市里做讲座，临走的时候呢，这个市的一个区的区长给我打电话，他说孙老师你什么时候走，你走的时候我请你吃饭。然后吃饭的时候呢，他谁也没带，司机也打发走了，就在那聊天儿。然后他就跟我说，他说，孙老师啊，今年我遇到一件很难的事情，什么呢，就是上边交给的拆迁任务是10万平米（具体这个数我就可能有点记不清了，就说10万平米吧），而且是硬指标，也就是说你完成这个拆迁任务，这区长你接着当，如果完不成这个任务，谁能拆谁来当，也就是说这个指标是和乌纱帽连在一起的。因为我在这个市里待了有几天了，所以对他这个区还是有点印象，当时我就问，那都拆哪儿啊？都拆什么地方？他说拆哪儿都行，你今年必须得拆够10万平米。

　　这样的事情，在当时可以说是有点见怪不怪的。但是这件事情我听一位区长亲口跟我说，还是引起了我很大的震动，所以各位可以想，一个市政府要求一个区长，今年你无论如何要把老百姓的房子拆掉10万平米，我们要问：古今中外有过这样的发展吗？世界上这么多的国家，有一个国家是这么发展的吗？历史上那么多的朝代，有一个朝代是这么发展的吗？那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过去这些年，在我们的脑海当中，只有一个理念，什么呢，就是发展的理念，一切都是为了发展，发展就是一切。

　　但是你可以仔细想，这个发展，它最主要是数量的概念，虽然我们也会说发展的质量，但是它最主要是一个数量的概念。而这么多年，我们脑子里就只有这样一个发展的理念，所以经济叫发展、社会叫发展、文化叫发展、教育叫发展、体育叫发展，为什么叫发展？所有东西都叫发展。但是上面这个事情告诉我们什么呢，如果没有一种好的理念来主导这个发展的过程，这个发展很可能弄不好就会出问题。而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这个问题实际上已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不可回避，所以在当时的一些演讲和文章当中，我就不断地在提个问题，就是将来，历史会如何评价我们这代人？假如说再过50年，100年，我们子孙后代写历史教科书，他们会怎么来写我们这代人？有时候我们自己想起来会觉得很自豪，你看，我们发展得这么快，面貌改变得这么大，创造了这么多的财富。但是我想，将来子孙后代在写我们这代人的时候，可能不会有任何好的词来写我们这代人。在他们的眼睛当中，我们这代人很可能就是很荒谬的、很愚蠢的，甚至是有点可耻的一代人。为什么这么说呢，各位可以想，在整个人类历史的长河当中，我们这代人可以说是一代非常独特的人，就是我们这代人，就把地球演进这么多亿年形成的那点财富，我们就给挖出来了，用光了，以前的多少世代，他们找不到这些财富，他们也挖不出来，但是到了我们这个时代，我们找到了，而且可以把这些财富挖出来，这些技术我们也有了。但是挖出来干什么呢？能烧的基本上都给烧了，煤炭、石油、天然气，都给烧掉了，最后是变成一缕缕青烟。那有朋友说，那还有很多没有被烧掉的，比如说这些高楼大厦，这不就是不能烧掉的，不就是可以留给子孙后代、留给后人的财富吗？这当然是不错的，但是我的一位好朋友，建设部原来研究中心的主任陈淮，他说过一句话：中国建筑的平均寿命就是30年。也就是说，过了30年，你看起来现在是财富的这些高楼大厦，到时候就是一堆垃圾。所以到了那个时候，子孙后代是会感谢我们给他留下的这些财富，还是会发愁这些垃圾怎么办呢？我们真的得认真来思考这个问题。所以当时我就一再讲，我们真得想一个问题，就是当我们这代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留给子孙后代的是什么。我觉得从现在的情况看，应当说是没有疑问的，留下的可能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百孔千疮的一个世界。所以那时候子孙后代除了骂我们之外，能说我们什么好话呢？

　　上面我说的这些都是当时我们讲为什么要强调社会进步这样一个理念的最基本的背景。这些天，我现在没事又把有关的演讲和文章又梳理了一下。我发现，我最早讲这个社会进步问题是2008年，那么那年，大家记得，是中国改革开放30周年。30周年应当说是一个重要的时点，这个历史的进程朝着什么样的方向走，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一个社会进步的理念，来指导我们对改革开放30年进行反思是非常必要的。

　　对我稍微了解一点的朋友知道，其实从80年代中期开始，应当说我就是一个改革派的知识分子，支持改革，赞成改革。但是同时呢，我也可以说是最早对改革进行反思的一个人。在2005年、2006年，当时我曾经写过一系列的文章来反思改革，我赞成改革，但是同时也承认，在改革当中出现了很多的问题，对这些问题是需要进行建设性的反思的。那么，在2008年，我们讲中国需要一场社会进步运动的同时，到了2010年、2011年、2012年，我们连续写了几份关于社会进步的研究报告，也是为了推进和张扬这样一种理念。有关的问题我们今后有时间再谈。

　　好，今天就讲这么多，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