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尧：真正的历史地理学家天然爱国

大参考

　　作为学校教育的边缘人，姚尧读书向来没有固定的专业。这些年来，也一直觉得自己做学问是杂而不纯、博而不精。如果非要说一个特别钟意的学术领域，我希望我能成为一名历史地理学家。

　　纯粹就学术研究而言，各专业间无所谓高低上下，任何专业也都不会缺少爱国志士。可是如果要就整体来看程度和比例的话，我相信历史地理学家是最爱国的，因为他们所有的研究都是在感受这个国家的兴衰荣辱和命运坎坷。而不像某些专业，整天热衷于讨论国强和民富哪个更重要，爱党和爱国哪个更合理，这类无聊又扯不清楚的话题，进而这群人中就会有一些不肖子孙，贫贱时端着中国人的碗吃肉，富贵后放下筷子骂娘，甘作洋鬼子的鹰犬，乃至于数典忘祖还自鸣得意。

　　以当下中国的民族情绪而言，普遍对日本都没什么好感，此外大体可以分为两派，一派是亲俄反美，一派是亲美反俄。可对我来说，我谁都亲不起来，请先看几幅历史地图。

　　作为一个历史地理学家，如果你整天看到上面这幅图，你怎么能不痛心疾首，还怎么能和俄国亲的起来？

　　上面这张是中印边境争端的示意图。最初中印边界是以喜马拉雅山南麓划线，即所谓“传统习惯线”。可是一个叫麦克马洪的英国人自说自话地在喜马拉雅山脊分水岭划线，即所谓“麦克马洪线”，一下子就刮走了中国9万平方公里土地。对于这条“麦克马洪线”，自民国以来的历代中国中央政府都从未予以承认，可是英国人就以“藏独”为诱饵，诱骗西藏执政当局签字同意麦克马洪线。直到今天，印度人还是实质侵占着我们这块领土。对于这块藏南领土，我们现在除了法理上坚持原则外，没有任何实际优势。虽然我们的综合国力远胜于印度，但就这块藏南领土而言，我们投送力量非常困难。印度方面经由平原地带即可送达，可我们必须翻越5000多米，甚至6000多米高的喜马拉雅山。而在国际上，我们得不到任何大国的支持，这不是因为我们“失道寡助”，也不是因为列强都是白痴瞎子，而是所有列强都不希望中国强大，都希望在南面能有个印度骚扰遏制中国。1962年的中印边境战争之所以不得不打，中国军队明明打赢了也不得不撤，主要原因就在于当时列强都不支持我们。美国支持印度自不待言，就连苏联也希望借由印度遏制中国，以免中国跟他竞争社会主义阵营的领导权，故而死活不肯为中国说一句公道话，这是当年最令毛主席怄气窝火的，亦是当年中苏不可避免走向分裂的主要原因之一。时至今日，人们提起英国就总想着鸦片战争，想着火烧圆明园，想着他们把从我中华抢夺的稀世珍宝堂而皇之地放在大英博物馆展览。先撇开这些历史旧恨不提，一寸山河一寸血，英国和印度还侵占着我们9万平方公里的领土，还一直在支持着西藏分裂势力，对于这样无耻的侵略者，我亲的起来吗？

　　在中国大陆的东部和南部，有长达18000里的海岸线。可是站在这18000里海岸线往东看，我们所能看到的都只有“海”（白色部分），而没有“洋”（蓝色部分）。只有站在台湾岛向东看，我们才能看到洋。这就是美国要构筑第一岛链围堵中国，而且第一岛链必须把台湾视为重中之重的根本原因，这也就是美国无论如何不能让两岸统一的根本原因。姚尧在过去的文章中一再强调不能轻言对台湾动武，主要原因亦是因为我们的海洋实力还远不足以同美国抗衡。有朝一日，当中国成为真正的海洋大国，收复台湾就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事了。十多年来，我即便读的书再多再杂，也一直没有放弃对台湾问题的研究，为的就是有那么一天。

　　中国有句古话，叫“家贫出孝子”，为什么孝子更容易出在贫家呢？因为贫家子弟从小看到的都是父母为生活打拼的艰辛付出，内心中自有抹不掉的记忆和感动。富家子弟就不一样了，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天然就不觉得父母赚钱有多辛苦，有多不容易。更有甚者，印象中的父母整天在官商勾结，骄奢淫逸，他心里怎么会有感动？只会觉得父母对自己好是应该的，进而觉得父母给予自己的不够多，不够好。同样的道理，许多领域的专家学者在国内取得一定成就后出国留洋，一留洋就回头指责中国这里比较落后，那里不够先进。可历史地理学家则不然，看着曾经的民族苦难和山河破碎，我们感到的只是痛心，只是无奈，只是惋惜，只是想着有朝一日我们自己要发愤图强。对于历史上的领导者，我们会检讨他们曾经犯过的错误，但我们更多的是体谅他们的不得已之处，进而吸取他们的经验教训，但我们不会唾弃他们，不会责怪自己的祖宗为什么不如欧美的祖宗有本事，而是相信靠我们这代人的努力一定可以赶超欧美。

　　慈禧太后，这在中国近代史上已经被定义为负面人物，被塑造成昏庸无能、卖国求荣的典型。但是平心而论，在甲午海战之前，慈禧的政治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洋务运动之所以能够推行主要就是靠慈禧支撑，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晚清名臣得以施展才华也离不开慈禧的支持和提拔。1864年，太平天国带来的长期战乱刚被平定，国家正值百废待兴之时，英国和沙俄又扶持中亚的阿古柏入侵中国的新疆，遂在清廷高层引发海防塞防之争。主张海防的代表人物是李鸿章，他认为海防距离京畿太近而塞防距离京畿太远，故而有限的资源应该主要运用于海防，其口号是：“新疆不复，于肢体之元气无伤；海防不防，则心腹之大患愈棘。”主张塞防的代表人物是左宗棠，他认为，塞防应该与海防并重，其口号是“重新疆者所以保蒙古，保蒙古者所以卫京师。”最终，慈禧采纳左宗棠的建议，命其率军击败阿古柏政权，收复了新疆，保住了这个如今占新中国领土六分之一的广袤国土。对于长年处在深宫之中的慈禧来说，能够在正视眼前心腹大患的同时，还不忘保住千里之外的大片国土，亦可称为大政治家的风范。

　　至于左宗棠，他一直都是我极为佩服的。最令人动容之处，当然就是左宗棠以近七十岁的高龄抬棺材带病入疆，以宣示自己必死的决心，声称：“壮士长歌，不复以出塞为苦也，老怀益壮”。他的部将杨昌浚为此写了首非常有名的诗叫《恭诵左公西行甘棠》，诗是这样写的：“大将西征人未还，湖湘弟子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

　　我自己最喜欢的，是左宗棠的两幅对联。去年，我的朋友林国华先生转赠书法家李墨竹先生的一幅字给我，正好就是左宗棠的其中一副对联，心里十分喜欢：

　　这幅字我裱起来后放在上海的家里，因现在没法拍照，所以只能给大家看裱前的样子。这幅对联的上联是：“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下联是：“择高处立，就平处坐，向宽处行。”不谦虚地说，我觉得这正是对姚尧为人的真实写照。

　　我很喜欢的左宗棠的另一副对联，上联是：“身无半亩，心忧天下。”下联是：“读破万卷，神交古人。”同样不谦虚地说，我觉得这也是对姚尧为人的真实写照。

　　或许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左宗棠也是位非常顶尖的历史地理学家。在晚清名臣中，左宗棠是非常少有的没有考取进士功名，而只是举人的读书人。从二十五岁开始，左宗棠就开始迷上了历史地理学，当时叫作“舆地之学”。左宗棠的研究方向主要有两个，一是中国地理沿革，也就是每个地方在战国时叫什么，在秦汉时叫什么，在唐宋时叫什么，在元明时叫什么；有过什么样的行政机构，都有些什么山川物产。另一个是他发现当时的地图都不够准确，立志要凭借一己之力来绘制全新的、最准确的中国地图。可惜后来由于太平天国的爆发，他不得不中断了自己的学术研究，但这些研究对于他日后平定战乱，经略西域等，应该都是有相当大作用的。

　　左宗棠当年没能实现的宏愿，终于在一百年多后，到谭其骧这里算是完成了。而谭其骧之所以会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是因为毛主席很希望有这样一套历史地图集，这也是他多年的心愿。老人家在1954年向吴晗提出此事后，吴晗就推荐了谭其骧负责此事。最初的想法，只是将清末杨守敬的《历史舆地图》现代化，所以成立的绘图小组叫作“重编改绘杨守敬《历代舆地图》委员会”，简称“杨图委员会”，原以为两三年就能解决问题。可谁都没想到，这一搞就是二三十年，编绘人员也由最初的五人小组，增加到后来的近百人。这套地图集在1973年完成编稿，先是在内部发行，之后不断改正错误和增补内容，最终于1982年正式对外出版。

　　在我看来，对于这套《中国历史地图集》的意义和价值，无论给予它多高的评价也不过份。就社会科学领域而言，若要推选近百年来最重要的学术研究成果，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推荐这套《中国历史地图集》。若要推选近三百年来最重要的学术研究成果，我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推荐这套《中国历史地图集》。若要推选近五百年来最重要的学术研究成果，我仍然会毫不犹豫地推荐这套《中国历史地图集》。遗憾地是，这套因毛主席发愿而为我们留下的文化宝藏，这套老人家心心念念想要的历史地图集，却终究没能等到老人家亲眼看着它出版。

　　最后，我们引用毛主席年轻时的一段话作为本文的结尾：“历史者，观往迹制今宜者也，公理公例之求为急。一朝代之久，欲振其纲而挈其目，莫妙觅其巨夫伟人。巨夫伟人为一朝代之代表，将其前后当身之迹，一一求之至彻，于是而观一代，皆此代表人之附属品矣。观中国史，当注意四裔，后观亚洲史乃有根；观西洋史，当注意中西之比较，取于外乃足以资于内也。地理者，空间之问题也，历史及百科，莫不根此。研究之法，地图为要；地图之用，手填最切。地理，采通识之最多者也，报章杂志皆归之。报章杂志言教育，而地理有教育之篇；报章杂志言风俗，而地理有风俗之章。政治、军事、产业、交通、宗教等等，无一不在地理范围之内。今之学者多不解此，泛泛然阅报章杂志，而不知其所归，此所谓无系统者也。”

　　这段话是毛主席在1915年9月6日给同学萧子升的一封信里写的，那时候他才22岁。对比一下我们自己22岁的时候是什么水平，就会明白伟人之所以会成为伟人，不是没有道理的！愿与诸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