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金庸的武侠小说是精神麻醉剂？

大参考

　　大家好。今天说说金庸。

　　金庸老先生去世，人们已经有很多的悼念和评论。虽然我本人也是金庸武侠小说的读者和爱好者，但是呢，也没想多说什么，因为很多的悼念之情，人们都已经表达过了。我只是今天在微博上转发了一篇文章，叫《金庸的“左手”》。这篇文章说的是，人们在评论和悼念金庸的时候，都把他当作一个武侠小说的作家、武侠泰斗，但是这篇文章它想强调的是说，金庸实际上他一边写小说，另一边在办报纸、写评论，说这可以叫做“右手写小说、左手办报纸”。据说从《明报》创刊到1992年他控股权转移的这33年时间里，金庸写的时政评论就有七千多篇，几乎是每天写一篇。所以这篇文章它想提醒人们注意金庸的另一面。我觉得这篇文章对我们更全面地认识金庸、认识他在历史上的地位和价值，还是很有意思的。所以当时我就转发了一下。

　　但是今天呢，我想说的题目不是这个。我还是想回到人们讲的最多的，关于金庸的武侠小说。为什么要说这个呢？是因为我刚才看到了一篇评论，这篇评论的意思大体是这样的，他说：“所谓的武侠小说，我是无比鄙视的，从来就没有看过。” “一个社会都崇尚武侠，这是一个无比幼稚的巨婴之国。因为渴望武侠抗争社会的不公，这与那些蒙冤受屈的百姓渴望清明的威权如出一辙，这不过就是无能之人对于社会不公而又无望的美好愿望的正向反馈的结果，但是这样的群体性行为本身和它所产生的社会效应对于社会的正向发展毫无作用，他们只能自我陶醉于虚幻当中。”当然，我说这个评论，实际上不是仅仅就这个评论本身。大家知道呢，对于金庸的武侠小说，很多人都把它称之为“成人童话”。甚至有人把它称之为一种麻醉剂，对于社会不公、对于社会当中那些丑恶现象的仇恨和愤怒，在这种虚幻的情景当中得到消解。对于诸如此类的这样一些评论，我一直不以为然。这就涉及到评价一个作家、一个作家的作品的标准的问题。而要说到对作家和作品的评价，首先要看他是不是满足了人们那些正当的需求。我们知道，世界上之所以要有文学艺术，是因为它可以满足人们的需求，是人们需要这些文学和艺术。而人们的需求是多方面的、多元的，有的从文学作品当中汲取的是知识；有的需要这个作品能够弘扬、张扬自己所坚持的某些理念；有的欣赏这些文学艺术作品其实就是一种消遣，得到一种快乐……而这样的需求，应当说都是正当的，其实也不见得有什么高下之分。有的作品具有较强的社会和历史意义，能够干预生活、对社会生活起着很现实的作用，这样的作品固然很好，但是其实没有这样的内容，有的作品其实也是有它存在的理由。甚至我们可以说，要求一部作品具有很强的社会内涵、社会意义，其实有点儿勉为其难。千方百计地在文学作品当中挖掘它独特的社会内涵，其实往往是一个不正常社会当中的事情。比如说，把一部小说看作是反对什么什么的一种工具；把某一部小说看作是某一个时代的历史教科书；或者说，某一部小说它宣扬了什么什么主义，其实这样的事情都是不正常年代的产物。这样的做法都有一个特点，它实际上是夸大了文学的某种社会的功能。其实在社会生活当中，尤其是在当今的这样一种更加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当中，文学艺术所具有的社会功能、社会的内涵，其实都是非常有限的。

　　所以那种把金庸的武侠小说说成是一种精神上的麻醉剂，消解了人们对于不正义的反抗或者是抗争精神，我觉得就是这样一种倾向的表现。难道说没有金庸的小说，或者是没有类似的这种武侠小说，一个本来就不具备反抗精神的人，他就反抗了、就去追求正义了？在现实的社会生活当中，对于丑恶、对于黑暗、对于不正义，不同的人，可能确实是有不同的态度。有的人可能进行抗争，有的人呢可能就是默默地忍受了。但是，无论是抗争还是忍受，可能都是由种种的原因决定的。在这当中，说和几部文学作品、和这武侠小说，我觉得实在是没有什么太直接的关系。所以不能够用这样的一种标准去要求一部作品、要求一个作家。

　　而且我们还要看到，在现实生活当中，往往有这样的情形，就是你面对这种丑恶、面对这种黑暗、面对这种不公的时候，有时候确实是无能为力的，或者说还有相当的一部分人出于利害得失的考虑，那么明知道这个东西是黑暗的、丑恶的、不公正的，但是呢，也放弃了反抗，但是他们内心里的正义感仍然是有的。那么对于这样的人来说，就算说这些文学作品是一种精神上的麻醉剂，但是他们在这样的一些作品当中，找到精神的慰藉，产生一种对于伸张正义的虚幻的向往，虽然不能对于现实的改变、促进社会的进步，起到什么样的作用，但是也很难说有什么大不了的副作用吧。那么对于这些人来说，哪怕是产生某种虚幻的想象，但是如果能够使自己的某种情绪得到舒解，能够使自己生活得更舒服一点，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其实从我本人读金庸的这些作品，也是一个这方面的例子。其实原来呢，我对这个武侠小说没什么概念，也完全没有看过。但是在大约是90年的时候，我记得好像是郑也夫教授曾经向我推荐过，或者至少是谈论起武侠小说，我才把金庸的这些作品找来看。不但自己找来看，也曾经向一些朋友推荐。因为当时确实是有点无所事事，那么同时情绪也并不是很好，可以说是金庸的这些作品伴随我度过了当时的那段时光。我记得当时我还向一位老朋友推荐，也是一位长者，年龄大一点的很多的朋友知道这个人，他叫何家栋。当时我去看他，我就跟他说 “看看金庸吧”。因为他当时年纪已经比较大了，而且身体也不是太好，所以我的意思是说，有的事情不要再想了、不要太多地去想了，读读这些武侠小说，让自己快乐起来，让自己的身体能够健康一点，这个可能更有价值。所以我讲这个事情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生活是复杂的，人也是复杂的。我们不能够过分片面的、褊狭的去想一个问题、去对待一件事情。说到这里我想起一句话，这句话是谁说的我不知道，他说，为什么很多人爱看警匪片？因为警匪片可以同时满足人们两种需求，一种是犯罪的冲动，一种是惩罚犯罪的正义感的满足。这也说明了人性本身它的复杂性，以及内在的矛盾。我想我们看很多事情的时候可能都是要基于这一点。

　　然后在最后呢，我还想说一句，在我们的社会当中，有些人往往是对自己的要求太低了，而对别人的要求又太高了，我觉得需要的可能恰恰是相反的。

　　好了，今天就说这些，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