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卡舒吉之死与文明的窘境

大参考

　　大家好。我们今天谈谈“卡舒吉之死”以及文明所遭遇的窘境。

　　沙特记者卡舒吉被谋杀，虽然一些具体的细节还没有完全弄清楚，但是可以说，最基本的事实现在已经没有问题。而今天呢，我们最主要的不是谈“卡舒吉之死”这件事情本身，而是想谈谈这件事情对人类文明所提出的挑战，以及在面对这种挑战的时候，人类文明所遭遇的窘境。

　　在2016年和2017年，我经常在讲一个问题，就是“文明与野蛮”。我当时说：在眼花缭乱的变化面前，在莫衷一是的纷争当中，不要模糊了一条最基本的边界，也就是文明与野蛮。换句话来说，在我们当今的世界上，会有种种的是非、会有种种的道理，但是，最基本的框架是一个文明与野蛮的框架。人类不断地进化，实际上就是一个不断从野蛮走向文明的过程。

　　那么什么是文明？所谓文明，实际上指的就是，人类为了活得更好一点，在文化、行为方式、生活方式、制度安排等方面所获得的那些进步和积累。当然也总有人说，说什么“文明”、“野蛮”，这两个概念都是很模糊的。不能否认，是有一些模糊的地方，但是最基本的分野应当是清楚的。比如，遇到一件事情的时候，你是讲道理还是上来就耳刮子，这当中的文明和野蛮分不清楚吗？再比如说，过去农村当中常有土地的纠纷，在过去的时代，人们往往用群体械斗的方式来解决，这其中往往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而现在呢，更多的是用法律的方式来解决这些问题，难到这当中文明和野蛮的界限不清楚吗？再比如说，在一个社会当中，人们生活得比较有尊严；在另外的社会当中，人们生活得很没有尊严，那么这个文明和野蛮的边界不清楚吗？可以说这都是最大的大是大非的问题。

　　所以当我们面对着一些比较复杂、一时理不出头绪的状况的时候，文明和野蛮这样一个最基本的分野可以让我们把事情看得更清楚一些。所以“卡舒吉之死”这件事情，我觉得首先得放到这样的一种框架当中去看。那么在这当中，用这么赤裸裸的、暴力的手段来对待政敌，而且这种杀人的手法又是如此之残忍，可以说突破了人类文明的多条底线。就这点来说，我觉得没有更多的话需要说了，事情的道理是简简单单、明明白白的。

　　但是我们接着能看到的是什么呢？首先能看到的就是，人类文明发育到今天，但是对这种赤裸裸的、突破底线的野蛮，还没有一种有效的方法。至少说，文明对于野蛮的反击和制裁的能力现在还是不能令人满意的。这首先就表现在，造成这样一种惨案的凶手，他会得到他所在的国家机器的保护。这说明什么呢，就是在当今的世界上，民族国家是一个最基本的政治单位，如果一种野蛮的、反文明的暴行得到他本国政权的保护的时候，真正的凶手受不到应有的惩罚，这样的可能性是相当大的。也就是说，这样反文明的、野蛮的行径，在一个国家内部实际上是很难得到真正的解决的。这样事情就进入了另一个层面，也就是国际的层面。

　　但是一进入这个层面，这事情就有点复杂化了。从这件事情本身来看，我们可以看到土耳其——不管人们怎么说他的动机、如何来猜测他的动机——但是土耳其对弄清楚这件事情、弄清楚这件事情的真相，可以说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有的朋友还记得前些天我曾经提出一个“短链条正义”的概念。当时我说，这个所谓“短链条正义”就是指，在一件事情是否正义的判断当中，去掉动机、背景、实质、进一步效果等等这些相关的因素，就事情本身做出简单的判断。当然不是说这些因素不存在，而是说要暂时弃之不管。如果按照这样的一个原则，土耳其的作为，不管他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应当说对揭开这样一种暴行的真相起了积极的作用。同时，一些国家在外交等等方面所施加的压力，作用也是明显的，也正因为有这样的因素，那么就是沙特政府本身也不得不开始面对这个事实。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在世界上正义的力量是存在的，如果没有这些正义力量的存在，那么这件事情可能就是被掩盖下去了。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这些正义的力量如果要发挥作用，面对的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情况。因为世界上不仅仅是有这件事情，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甚至有很多其他的、比这个还重要的事情。这样我们就可以看到，就是正义的力量在开始发挥作用的时候，它也受到种种的掣肘、受到种种的牵制。

　　所以前些天特朗普有一段讲话，很多人说“这话说的太实诚了”，他的意思是说，对于沙特现在所给出的解释，他说：我也不满意，这肯定不是这么回事儿，但是这涉及到上千亿美元的买卖呀，而且还不止上千亿，弄不好会有五六千亿，他说这涉及到几百万人的就业的问题呀。应当说特朗普这说的也是实话，因为沙特的情况有点不一样，它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国家，它是一个很有钱的国家，而且掌握着重要的石油资源。那特朗普还有一个他没有明确说，就是沙特又是美国一个重要的战略盟友。这意味着什么呢？那如果美国完全按照道义的原则，对沙特进行人们所期待的那种制裁，那么可能在经济利益上、在战略利益上就要蒙受损失。所以在这样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看到文明所处的一种窘境，或者说是一种很尴尬的境地。也就是说，人类的文明确实是在进步，文明的一些最基本的原则也正在得到越来越多的人们和国家的认同，但是直到现在为止，可以说对于保障文明的进步、保障文明的一些最基本的原则，制止和惩罚野蛮，还没有形成一种行之有效的机制。特别是对那些能量大的、大块头的，对这样的实体的野蛮行为进行惩罚的时候，就尤其是缺乏这样的机制。正因为是这样，所以野蛮有时候就显得肆无忌惮。这说的是直至今天，文明在面对野蛮的时候，他所面对的种种的困境。

　　今天我讲这个困境的目的是什么呢？不是说我能为摆脱这种困境找到什么有效的办法，我也找不到这样的办法。甚至可以进一步说，现在当今最缺的还不是具体的办法，而是关于文明和野蛮这样一种最基本的理念和信仰。因为从历史上来看，文明的进步是一个不断堆积的结果，这种堆积体现了无数代人智慧的积累，也正因为是这样，这当中虽然面对的局面是复杂的，但是我们可以看到文明在曲折而艰难地前行，在这个过程当中需要的是人们的良知与智慧，需要的是用这种良知和智慧在复杂的局面当中找到文明和正义能够抑制野蛮和邪恶的、具体的、行之有效的办法。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面对文明的这种窘境的时候，任何幸灾乐祸、说风凉话都只能证明自己的阴暗。我说这个话其实也是有感而发，因为最近看到一篇文章，这篇文章他这么说，他说：“这一次的卡舒吉事件，可以说是天佑中华”。为什么这么说呢？他说在2001年，当时小布什上台，把中国当成战略竞争对手，这时候是15个沙特人挺身而出，用911事件为中国争取了二十年的黄金机遇期；然后2018年，特朗普开始了新一轮对华的遏制战略，又有15个沙特人挺身而出，打乱了美帝的部署。这话听起来好像是很爱国，但是实际上是置中国于不义。中国需要发展，中国需要更好的发展，中国的老百姓需要过上更好的生活，这都是天经地义的。但是，这样的发展只有汇入世界文明的主流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从人类的历史来看，如果背离了文明的主流，即使是一时的发展，最后也很可能是一种苦果。

　　最后说一句，中国需要发展，但是中国更需要在文明意义上的进步。

　　好了，今天就说这些，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