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警惕普遍的不平衡感转变为一部分人的绝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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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好。

　　今天有个事情，就是最近这几天大家都非常关注的，发生在湖南的一件事情：丈夫为了逃脱网贷，假死骗保，妻子带着两个孩子自杀身亡。这可以说是一场真正的人间惨剧。对于这件事情网友们有很多的议论，这个我不想多说了。

　　我只想谈一个问题，就是现在要警惕一种现象，就是普遍的不平衡感在转化为部分人的绝望感。这个问题其实过去我曾经提到过，但是没有展开了来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其实经历了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的人们很容易理解。在八十年代，中国改革开放开始。改革开放实际上也是一个社会分化的过程。在中国，社会分化有一个特点，也就是伴随着改革开放，不同种类的社会资源开始按照不同的原则来出现了不均衡的分配。比如说，那时候，个体户、私营企业主开始出现，同时呢，伴随着体制的改革，像机关干部、国有企业的工人，包括知识分子，他的地位也在发生相应的变化。所以当时就出现这样的一种情况，像一些民营企业主、个体户，他当时经济的收入应当说是比较高的。在经济上呢，开始明显的处于优势地位。但是当时这些民营企业主他的社会地位又比较低，尤其像个体户，在当时人们看来，这都主要是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发了财。所以他尽管经济的状况比较好，但是在社会上还是被人们瞧不起。那么反过来说呢，像机关干部、国企的工人、包括知识分子，在当时，社会地位仍然还是算比较高的，因为他有铁饭碗，还有各种社会保障，但是收入相对来说是比较低的，甚至可以说一度是处于比较窘迫的这样的一种状况。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整个社会出现了一种普遍的不平衡感。那些个体户说，我一个月收入你一年都赚不来，但是这社会还是瞧不起我。然后国有企业的工人、机关干部、知识分子呢，他社会的地位，还有他的社会保障，他自己还是觉得很自豪的，但是一想，这收入确实太低了。这样的一种不平衡感在当时被人们看作是一种负面的情绪，所以，当时的官方也总是想通过舆论的引导来消除这种普遍的不平衡感。但是实际上从今天来看，这种普遍的不平衡感其实可能是一种比较好的现象。为什么呢？因为什么叫普遍的不平衡感呢，也就是说社会当中不同的阶层、不同的群体，每个阶层、每个群体都有他觉得比较自豪的一面，同时呢，又有他们觉得不满的一面，那这样综合起来说，虽然不平衡感也会造成种种的问题，但是就整个社会来说，人们的情绪还是处于一种比较温和的状态。也就是说，谁也不会走极端。在八十年代的时候，社会的情绪可以说就是处于这样的一种状态。

　　但是后来这个情况在发生变化，大约是从九十年代初，尤其是九十年代中期开始，我们可以看到，资源重新出现集聚的过程，越来越多的集聚到少数人的手里。这个时候虽然经济在发展，社会当中比较下层的人，他的状况也有不同程度的改善，但是这种资源集聚的趋势可以说是非常明显的，贫富分化的趋势也是非常的明显。在经济发展比较快的时候，因为经济发展的成果使得下层的人、底层的人多少也能得到一些实惠，所以问题还能够维持在一定的程度。但是在经济发展明显放缓的时候，下层人就越来越难以从经济发展当中得到实惠。那么这个问题就变了，就变成了由过去的普遍的不平衡感变成了一部分人的绝望感。

　　所以过去我也经常说，在八十年代的时候，好像社会当中的每一部分人都有他可以自豪的一面、可以牛的一面，甚至有一段时间农民状况的改善都是很明显的，但是到过去这些年来看，情况不一样。你说农民工他有什么自豪的、有什么牛的？农民现在有什么自豪的、有什么牛的？城市的底层有什么自豪的、有什么牛的？也就是说他现在已经不是不平衡的问题，而是社会当中有一部分人已经是面临着绝望感的问题。这一点呢，不仅仅是由于资源的集中、社会的分化、贫富的加剧，同时也由于经济社会生活的整个框架的变化。比如说过去，八十年代的时候，那时候的农民，哪怕说他贫困，但是只要能吃上饭，好像别的也就能将就过去了。但是现在一个农民，他哪怕是种地，他可能都要有相当的投入，甚至为了这个投入得借钱、得贷款。原来农民处境比较艰难的时候，顶多是没钱花而已，但是现在，他处境的艰难就不仅仅是没钱花，甚至他还不起这个债。再比如说，那个时候，假如说一个家庭比较困难，但是呢，也就是少消费一点而已，生活艰难一点，那孩子上学可能还能接着上，因为那时候孩子上学确实用不着花多少钱。但是现在一个贫困的家庭可能不一样了，现在可能会面临着说，你没钱，孩子可能考上大学你都不见得能上得了。所以呢，我们要看到经济确实在发展，社会在进步，但是呢，今天人们在生活当中可能会面临的那种困境，和过去相比确实性质上不一样。换句话来说，原来那种困境可能就是艰难一点儿而已，还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但是今天的这种困境很可能到了极端就是一道过不去的坎儿。像刚才提到的这件事情，实际上，当中你仔细分析，都有这样的因素。他当时要骗保，一个原因就是网贷的压力，然后这夫妻两个人在信用卡中还欠了好几万块钱。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可以能够更深切的体会到一个词，叫走投无路，这个词是什么样的意思。所以我想这件事情对于整个社会来说，可以说是一个警示。

　　在2015年的时候，我曾经想到过一个问题，就是国家的方向感、精英的安全感、老百姓的希望感。在一个社会当中贫富的分化可以说是一个自然的事情，至少就现在来说，我们还找不到能够消除贫富分化的这样一种办法，而且可以进一步说，要真正消灭贫富的差距其实也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情。但是有一条，在这样的社会当中，至少应当保障一个最基本的底线，就是使得社会当中的一部分人，如何让他们不至于处于绝望的状态，我想这样的一个问题是值得我们深思的。今天就讲这么多，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