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社会溃败：重提十年前的一个话题

大参考

　　大家好，今天我们来谈谈十年前我曾经讨论过的一个话题：社会溃败的问题。

　　在2009年，当时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真正的题目叫《对中国最大的威胁不是社会动荡，而是社会溃败》。这是一篇没有写完、也没有正式发表的文章，但是这篇文章应当说在当时就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而且这个文章尽管没有写完，但是在博客上发出来之后，得到了广泛的传播，而且很快就被译成了英文、法文，这种情况应当说也是很少见的。但是在这篇文章传播的过程当中，由于很多的媒体为了吸引眼球，就把这个文章的题目给改了，但是这样就使得人们读这篇文章的时候，对这篇文章的原意发生了一定的偏离。那么很多的媒体是怎么改的呢，有的给改成《中国社会正在加速走向溃败》，有的给改成《中国走向溃败》，有的给改成《中国出现了全面的社会溃败》。这些改过的标题都是从事实判断的角度来强调一种趋势，但是，我这个文章的原来的题目所表明的是什么呢，就是这篇文章，它强调的不是问题，它强调是一个思路，是想通过社会溃败这样一个概念，为我们认识当时中国社会的现象提供一种新的思路。因为大家都知道，除了改革开放最初十年左右的时间，在剩下这几十年的时间里，强调社会稳定、担心出现社会动荡，可以说是我们的一个心魔。那这篇文章首先提出的问题就是，我们是不是焦虑错了问题。因为那时候人们都在关心社会矛盾、社会冲突、群体性事件等等，也就是说人们都是在担心发生大的社会动荡。但是这篇文章旗帜鲜明地想提出的是这样的问题，也就是说对中国社会最大的危险可能不是社会动荡，而是社会溃败。

　　在这里，首先需要把社会溃败和社会动荡加以区别。社会动荡指的是什么呢，指的是严重的社会冲突威胁政权和制度的基本框架，而社会溃败指的是社会肌体的细胞的坏死、机能的失效，也就是说，并不一定是表现为严重的社会动荡，但是，它会造成整个社会生活的紊乱。

　　打个比方说，社会动荡就好比是一个拥有健康身体的人被别人打倒了，但是别人打倒你，你爬起来还是一个健康的人。社会溃败的指的是，社会自身的组织或者是细胞出了严重的问题，你看起来和好人、和健康的人没什么区别，但是实际上内部的机体、机制出了问题。假如说，我们再从另一个角度来进行区分，社会动荡的反面是社会稳定，社会溃败的反面是社会健康。那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一种区分呢，这非常重要，因为你如果认为中国社会最主要的威胁是社会动荡，那要做的是什么呢？那就是千方百计的来进行维稳，如何来实现社会的稳定。但是如果你认定中国社会最主要的问题是社会溃败，那就要把更多的精力、更主要的精力，用到医治这样的社会溃败，如何使社会的机体能够健康起来，使得社会当中那些机制能够完善起来。所以我说的意思是说，社会动荡和社会溃败这是两个不同的事情，是两种不同的现象。就一个社会来说，它面临的最主要的问题究竟是哪个，是社会溃败，还是社会动荡，对这个问题如果我们做出的判断是有问题的，那就会非常的麻烦。打个比方说，一个人如果患了癌症需要做手术，这时候假如说医生对他误诊，说他有严重的心脏病，无法做手术，但是实际上可能这个人并没有严重的心脏病，（或者）即使是有，也比较轻微，那么这样就可能耽误这个癌症病人的治疗。在社会生活的领域当中也是这个道理，因为你要解决社会溃败的问题，得做一系列的事情，得进行一系列的社会变革，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你认定这个社会，社会动荡是最主要的威胁，那就很可能把解决社会溃败所需要进行的社会变革——（因为）担心它影响社会稳定——而束之高阁，这样一来就会错失很多可以解决社会困难问题的契机。比如说，从现在来看，最大的社会溃败是什么，实际上是权力的溃败，是权力不能够得到有效的制约，是权力的行使失去必要的规则，按道理来说，实际上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建立起一系列的制约和规范权力的机制，特别是那些社会性的机制。但是，由于担心社会不稳定的问题，我们不但不能够建立起这样的机制，反倒是对有可能形成这种作用的一些社会的机制和社会的作用高度防范，那么结果呢，虽然也是三令五申，要规范这个权力，但是实际上，由于无法建立这样的机制，这个权力往往是变得更加没有约束，权力的溃败也就无法得到根本的解决。不但无法得到根本的解决，甚至这种现象日甚一日。再比如说腐败的问题。大家也可以发现其实这些年上边对反腐败是非常的重视，可以说这些年反腐败的力度也是远远超过了从前。但是腐败的问题能不能真正得到解决，我想很多人并不抱一种乐观的预期。为什么，因为可以抑制腐败的那些常规化、社会化的机制到现在很难真正地建立起来。比如说舆论的监督。但是，为了维护社会的稳定，正常的舆论监督的机制很难真正建立起来。为什么呢，因为担心这样舆论监督的机制可能会影响社会稳定。所以你可以看，虽然这些舆论的监督也受到很多的限制，比如说在一个地方，监督本地的权力还是比较困难的，但是异地的监督，比如说，广东的报纸对河南发生的涉及到权力的某些事情，这种批评监督，当时还是有一定的空间。但是最近这些年，似乎这样的空间都在缩小，所以人们经常听到一个词叫“跨省”。前一段时间发生的鸿茅药酒的事件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再比如说，现在社会当中这种信任机制、信任结构的瓦解，又是社会溃败的一个重要表现。特别是表现在对于公权力，对于主流的官方媒体的信任上。这些东西其实是很重要的，因为我们要有一个正常的社会生活，一种有秩序的社会生活，一种权威的力量、一种权威的舆论的声音，其实是不可缺少的，但是权威的力量，权威的理论，它要能够起作用，要有最起码的公信力，而这个公信力要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之上。但是由于我们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所以这样的机制就很难真正建立起来。那么结果就是整个社会的公信力在不断流失。

　　上面说的这些，都更多地从结构的意义上来讲。其实社会的溃败有时候更多更常见的是表现在社会心理的层面。比如说，社会的向心力，人们老是感叹说这个社会的向心力在不断下降，但是这种社会的向心力如何才能形成，它得建立在你对这个东西的真正认同的基础上。所以就是说，在这些方面我们实际上面临着一系列的问题，需要把这样的机制能够重新再建立起来。但是，由于对社会不稳定的问题估计得过分严重，把维护社会稳定这样一件其实本来正常的事情，放到了不恰当的位置，那么这样就使得建立这样的机制的努力无从着手。所以上面要说的都是这样的一个意思，就是我们要准确地判断社会稳定和社会溃败的问题，这就是当时写那篇文章的宗旨，最主要是想讲这个问题。

　　前几天我好几次想把这篇文章在公众号上重新发出来，但是审核都过不了。这也是可以想见的。所以今天我想用音频这样一种方式，把这个问题重新提出来，做一些讨论。然后在以后的节目当中，我想可能还会有机会对这个社会溃败的问题进行进一步的讨论。好了，今天就讲这么多，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