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分治与责任：一个井然有序的社会是如何形成的

大参考

　　大家好。前几天在微博上我转发了一个帖子，是讲日本北海道地震发生之后的一些情况。这个帖子是当时在日本的一个华人写的。帖子里描述的一些情况我觉得是很值得我们深思的。

　　大家都知道这次地震是相当强烈的，将近7级，有的说是6.7级，有的说是6.9级，人们的生命和财产都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损失。这个华人写的这个帖子，他描述了当时的那种情况。他说地震大约三分钟之后，电视台就已经开始播报地震的情况，并且通知可能会停电；大约是十分钟之后，勘察灾情的直升机就打下了光束，来方便地面的这种灾情的勘察和救援；在停电二十分钟之后，有关的工作人员就已经开始在检查他们家门口的那些电线杆子。因为这个灾情确实是比较严重，也影响了正常商品的供应，所以在第二天他发现很多超市的门口都排起了长队。尽管人很多，但是井然有序，没有慌乱、没有哄抢。虽然为了保证供应，他说一些超市和加油站都实行了限购，但是呢，价格不升反降。然后他说电视上没有那些激动人心的关于抗灾英雄的宣传，媒体只是反复告诉人们，已经开放了多少处避难所，然后周围的小学校在发放毯子，可以提供住宿，餐馆可以提供热水，宾馆可以让大家洗澡。通过这些描述，我们可以看到一种相对来说比较井然有序的这种抗灾救灾的场面。

　　那我提到这个帖子，并不是说想简单地做一个比较，说谁好谁不好，因为这个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我在想的问题是什么呢，就是一个社会，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机制，提供了这样的一种对灾难的有条不紊的应对，这个东西可能是更重要的。我们一旦去想这个问题，我们马上会想到的是什么呢，就是领导重视，亲临一线指挥，集中一切资源和力量全力以赴地抗灾救灾。但是我们从国外很多类似这种对于灾难的应对来看，好像不是这样的。那么这些应对好像原来就已经是准备好了，由那些应该做这些事情的部门和机构准备好了，一旦情况发生、灾难来临，把这些事情按照程序启动起来就是。尤其是在像美国，这样实行分权制度的国家，总统能够做的事情其实都是很有限的，很多的事情都是有关的部门或者是地方政府来做的。比如说假如发生一件什么事情，特朗普就到纽约或者在华盛顿说你想直接指挥个什么东西，他也没有这种权利。因为这些权利是在那些州长和市长的手里，是应该他们来做的事情。那这时候假如说，特朗普要亲临一线指挥，那人们除了把你看作是添乱之外，不会有任何别的评价。那我为什么要说这个呢，因为这一点涉及到现在政府运作的一个最基本的原则，也就是分治和责任的原则，在这样的体制当中，最关键的事情不是在于领导人的英明，不是在于他的安排要特别周密、要万无一失，那么这里边最关键的问题是什么呢，你作为上一级，要给下一级的功能和结构做出合理而周密的设计。然后这样的部门各司其职，各负其责，这个原则，不仅在突发事件发生的时候是如此，在日常社会生活的运作当中、日常的治理当中也是这个道理。

　　那么一般地说，这种分治和责任的原则要通过两条脉络来实现，一个是政府不同部门的分工，另外一个就是不同层级政府权力与责任的划分。或者说的更明白一点，一个井然有序、有条不紊的社会，一定是各自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但是这里就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些不同的部门或者不同层级的政府，它要能够拥有做这些事情、履行这些责任的权利，必须得有相当的自主权，也就是说，它要有相当的独立性和自主性，而这种独立性和自主性一般来说应当是由法律来界定的、有法律来保护的。哪怕是上一级的领导人，上一级的政府，也不能够随便改变这种独立性和自主性。

　　但是在另外的一些社会当中，这样的一些原则往往得不到真正的实施和落实。因为这样的体制当中，总是假定说，有一些天大的问题，也就是说所谓中心工作，这个中心的工作是需要各个部门、各个层级的政府来执行、来配合的，因此它要强调的是一盘棋的意识，是大局的意识。对于一个部门或者是地方政府的最主要官员的评价，一般说更主要的不是根据他在他那个工作范围的能力，而是根据他配合中心工作的这样的一种自觉性、或者是能力来进行判定。而且在这样的体制当中，经常有各种各样的中心工作，这个中心工作还在不时的变。而且这些中心的工作呢，都是用一种运动的方式来推动的，这样你就可以看到，这些不同的部门，不同层级的政府，他们往往都是围绕这些中心工作团团转的。那么这样的情形，从表面上看好像有利于做大事情、做重要的事情，但是最后的结果往往是造成整个社会生活的紊乱。所以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人们能看到的是什么呢，首先第一个，这样的社会一定是一个无细节的社会。各位，这个“无细节社会”是我提出来的，这个概念应该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一个社会有没有细节非常重要，因为我们很多的事情都得围绕大的东西来转，围绕中心工作来转，所以那些具体的事情人们就很难有精力、有时间去把它做细，甚至可以说，人们也没有去把这个东西做细的这种动机和动力，最后的结果，就可以看到，这个社会，至少从表面上看很糙，很粗。我想很多人都有这个感觉。那么第二个呢，这样的一种社会，它一定是一个顾此失彼的社会。也就是说，无论是哪个部门、哪个层级，一会儿扑到那个中心任务上去，一会儿扑到这个中心任务上去，结果这个事情做了，另外的事情忘了，或者是遗漏了。这是我们在日常生活当中能够经常感受到的。第三个，这样的社会它一定是一个朝令夕改的社会，为什么呢，他所有的东西都围绕中心来转，围绕中心工作来转，那么今天中心工作是这个、明天中心工作是那个，为了这个中心工作可以这样做、为了那个中心工作可以那样做，所以这样的社会一定是一个朝令夕改的社会。第四个，这样的社会往往是一个不介意乱来的社会，为什么呢，因为在一个分治的、责任清楚的社会，做什么样的事情，做这些事情要有什么样的规则，这个要经过日积月累的一种积累，才能够使这套工作的方式和规则成熟起来。但是这个围绕中心工作转的社会，各个部门正常的工作往往被这个中心工作所打断，而这些中心工作往往又是他们不熟悉的，但是你能不能很好地配合中心工作往往又会一票否决，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呢，面对一些陌生的、自己不熟悉的、但是还不得不做的、而且必须得做好的这些事情，他就往往采取这种简单粗暴的一种方式，甚至用乱来的方式来做这些事情。比如说前一段清理人口，就包括计划生育部门它也要分到任务，也要进行配合，有的地方，一个科技部门，也要分到一块儿对拆迁当中的事情进行维稳的这种任务。这样你就可以想见，这样的社会治理它可能是一种什么样的局面。

　　所以今天我们讲这个事情好像很小、很细，有的朋友可能会觉得说这样的问题需要讨论吗？但是它非常的重要。好了，今天就讲这么多，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