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举国体制：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大参考

　　大家好，今天我们来谈谈举国体制的问题。如果要有一个题目的话，就叫：举国体制：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在这次贸易战还在酝酿的时候，《环球时报》这样的一些媒体就不断在讲一个问题，就是我们的制度优势。它在当时的一篇文章中讲，我们要打一场斯大林格勒战役式的贸易保卫战，甚至可以被称为史诗级的贸易保卫战。不知道现在他们还会不会这样说、这样想。它讲：“我们能做到这一点吗？我们的回答是，能。”那为什么说能呢，条件在什么地方呢？它就讲，我们有体制上的优势。开始的时候对这个说法，我还没怎么看明白，在贸易战当中，我们体制的优势究竟是什么呢？因为体制上的优势笼统说比较好说，但是真正把它落到实处，落实到贸易战这个问题，那体制的优势究竟在什么地方呢？后来看了看，好像他说的最主要是这两个意思，一个是说，我们的社会凝聚力高，老百姓承受贸易战痛苦的能力很强；第二个就是说，我们是一种举国体制，我们可以集中资源集中力量办大事。

　　这里的第一点说，一个体制能够使得自己的老百姓承受痛苦的能力更强，我觉得这本身可以说就是一句混蛋话了，这个不需要多说。

　　第二个因素呢，我觉得倒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因为举国体制是最近这些年我们一直在讲的，而且把它当作是中国模式的一个很重要的特征。

　　举国体制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呢，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举国体制对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发展来说，究竟会起到一种什么样的作用呢？我们今天就具体来分析一下这个问题。最简单地说，所谓举国体制，就是通过一个权利系统把整个国家的资源集中起来，或者是调动起来，然后把它用于这个权利系统认定的、国家发展最优先的目标。在这方面最突出的例子就是体育上的举国体制。年龄大一点的朋友都还记得，即使是在过去我们经济发展水平比较低的时候，中国的体育是一枝独秀的，很多的体育项目在世界上都能够争到名次。那么为什么呢？一个很重要的就是，我们动用整个国家的力量、动用整个国家的资源来优先发展这些项目。所以那个时候，尽管我们经济发展水平还比较低，但是体育却经常的为国争光。在体育上这样一种举国体制的优越性当然是非常容易理解的，因为这（本应该）是作为运动员个人来进行努力的，在这个举国体制当中，是动用整个国家的力量来进行努力、来创造条件的。

　　在经济发展当中，道理也非常相近。从世界各国的情况来看，这种举国体制，尤其是对于那些经济比较落后的国家、急于发展的国家，就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因为从经济发展的角度来说，落后的国家往往缺少经济发展所必需的那些条件，比如说资本的积累，企业家的创新行为，还有其他可以保障经济发展的市场条件等等。在这样的情况下，政府的作用就显得特别重要。从过去比较成功的所谓东亚经验来看，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政府在经济发展当中，特别是在经济发展的初期，往往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在这些国家当中，政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扮演着企业家的角色，他要直接地参与经济发展的过程，同时呢，要为经济发展创造必要的制度条件，还需要把社会资源更多的用到经济发展最关键的那些环节中。所以在过去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那些经济发展比较成功的发展中国家，一般来说，都有一个强政府的特征。但是，尽管是这样，政府在经济当中强有力的介入，并不说明这些国家就是一种真正的举国体制。不是它不愿意举，而是举不起来。为什么呢，就是在这样的国家当中，政府能够控制的东西是有限的，比如说，它的产权基本上是私人的，经济的运作基本上是在市场的框架上进行的。而且作为一般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政府也是很难介入的。

　　但是那种真正的举国体制不一样。真正的举国体制，至少需要这么几点：第一，它的权利不仅仅是强有力的，而且是能够几乎掌控一切的。第二，在这种权力体系的主导之下，社会当中那些最重要的资源都是垄断在国家的手里，或者至少说国家能够比较直接的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来支配这些资源。第三，这个权利不仅仅是控制着经济的资源，而且同时也掌控着社会生活的其他领域，从而使得整个社会生活能够为这样一个举国体制的目标服务。所以这样的举国体制，和前面说的那些发展中国家也曾经存在的所谓强政府的模式不完全是一回事。那种强政府的模式，虽然政府要起很重要的作用，但是它对于资源的垄断和掌控其实非常有限。而举国体制一个突出的特征，就是权力系统要掌控所有的资源，甚至整个经济和社会生活。那么这样，这两种体制后来遇到的问题也就不完全相同，那些实行强政府模式的发展中国家，刚才说了，在经济的发展上，特别是在初期，应当说是有明显的优势。但是在发展的过程当中，它就会面临一个越来越突出的问题，就是如何把民间的经济力量，特别是民间的企业家能够培育出来。而这个培育的过程又和政府有直接的关系。所以，人们就可以看到，在实行这种模式的国家当中，政府和企业的关系都非常密切，甚至有着很强的私人的连带关系，也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现了所谓的裙带资本主义、权贵资本主义这样一类现象。而在举国体制当中，当然会遇到同样的问题，所以这种举国体制当中，官商勾结、腐败也成为一种相当普遍的现象。那么这是它共同的一面。

　　不同的地方主要有这两点：首先第一，就是在那些实行强政府模式的发展中国家当中，它培育的民间力量，一般来说不会看作是对它自己严重的威胁。而在举国体制当中不一样，因为举国体制的基础是对资源全面的垄断，民间的力量成长起来之后，它会一直对这个（民间力量）抱有很强的戒心。这也就注定了在这样一种举国体制当中，民间力量的生长、后来的创新能力，发育的要更为困难。这还是比较简单的一个方面。那么更重要的是在什么地方呢？就是举国体制要把所有的资源都垄断起来。人们经常说，举国体制可以集中资源、集中力量办大事，这确实是，但是要集中资源办大事呢，首先，你得有资源。资源从哪儿来？改革开放之前，中国可以说所有重要的经济资源都是国有的，它自己掌控就行了。但是在改革开放之后，民间的经济开始发展起来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除了把一些重要的资源集中到国有企业的手里、把国有企业做大做强之外，这个资源的来源很重要的就是社会，具体说就是企业和居民。所以最近人们总在议论，说减税为什么减不下来，而且是在经济很不景气的情况下，税收的增长、财政收入的增长远远高于经济发展的速度，其实原因就在这儿。你要办大事，要集中资源，那就必须把更多的资源集中在国家的手里。这就有一个问题：在经济发展初期，资本的形成可能是更为重要的因素，但在经济发展已经到了一定的程度的时候，这种需求可能就成了一个更重要的、制约经济发展的因素。在这样的一种背景下，把更多的资源从民间抽取出来，就造成了一个双重的问题，一方面是企业的负担非常沉重，另一方面是居民的消费能力严重不足。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这样一种举国体制，从短期上看确实可以做成一些大事，但是从经济长远发展的角度来说，又会削弱经济可持续发展的基础。因为民众的消费能力会严重不足，特别是在外部的环境发生了变化的情况下，这个问题就会显得越来越突出。好了，今天就说到这，谢谢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