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杰：金庸走了，江湖还在

大参考

　　金庸走了。

　　新派武侠三大宗师，现在终于在另一个世界聚首了。他们笔下的江湖，至少在咱们这一代人的脑海里，已经成为永不磨灭的经典。

　　三个人的江湖，有同也有异。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样的话，金庸说不出来，梁羽生说不出来，唯独古龙说得出来。

　　只因为，他是真正的江湖中人。

　　歌女浪子，萍水相逢。黑帮弟兄，砍来杀去。千金散尽为买笑，买笑之后再聚财。

　　别人笔下的世界，恰恰是古龙真实的人生。

　　三人中，古龙是唯一一个既砍过人，也被人砍过的人。

　　砍人不止一次，被砍更不止一次。

　　累累刀伤，铸就了古龙。

　　古龙写高手过招，一向是无招无式。因为真正砍过人的人，才懂得打架是不按套路来的。

　　古龙的武戏，因此少了很多想象，却添了很多神秘。

　　“杀人的剑光总是分外明亮，刚流出的血总是分外鲜艳。”

　　这样的话，也只有古龙说得出来。

　　同样还是只有古龙，才会质问：“人皆怜羊，何人怜狼？”

　　一切，一切，都在于古龙本身，就是钢筋水泥密林中的一头孤狼。

　　也曾提刀直前，砍他个人仰马翻。

　　也曾醉拥美姬，一掷万金。

　　负债，写书，有钱，挥霍，再负债，再写书……

　　这就是古龙的人生，因而有古龙的江湖。

　　在这个江湖里，你几乎看不到庙堂。

　　这个江湖够大，大到可以相忘，相爱，相恨，相杀，相变态。

　　可以为美人不要江山，可以为兄弟不要美人，也可以为莫名其妙的原因不要兄弟。

　　古龙的优点，就在于他没有中国文人的缺点。

　　古龙的缺点，则在于他缺少中国文人的优点。

　　古龙的优点，是梁、金二大师的缺点。

　　古龙的缺点，也正是梁、金二大师的优点。

　　梁羽生、金庸，一辈子既没砍过人，更没被人砍过。

　　即便他们都喜欢写贩夫走卒，市井之辈，但他们的一生，其实和这个世界一直是永不相交的平行线。

　　梁与金，其实都是站在江湖之外看江湖。

　　但是，他们都生在一个颠沛流离的时代，也确实颠沛流离了半生。正是在这颠沛流离之中，他们感悟到了另一种江湖。

　　那是一个更大的江湖，一个没有刀光剑影，但有时候更让人无奈，甚至更令人欲语还休的江湖。一个你无论如何走不出来的江湖。

　　如果说古龙是在这时代的大风浪末尾入港的小舟。梁羽生、金庸，却是在最猛烈的风暴里挣扎过的老船。

　　他们不是江湖中人，又是江湖中人，有时候胜似江湖中人。

　　梁、金缺乏古龙的野性和锐利，但却多了几分儒雅与厚重。

　　梁羽生酷爱历史，金庸也酷爱历史。

　　梁羽生痴迷围棋，金庸也痴迷围棋。

　　梁羽生关心家国天下，金庸也关心家国天下。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这样的话，古龙说不出来。

　　只不过，梁羽生走入历史的深处，思考天下的兴亡。金庸挣脱历史的漩涡，直面人性的美丑。

　　梁羽生的世界，是身在江湖、心在庙堂的世界。

　　江山异色，王朝兴衰，群雄逐鹿，忠奸之辨，和战抉择，百姓苦楚，总是能够牵动江湖儿女。有人出大漠，有人下天山。刀光剑影之中，念念不忘的，还是中国士大夫的那一句“以天下兴亡为己任”。

　　梁羽生的江湖，因此而有了一种独特的魅力。

　　相比之下，金庸没有古龙的野性和洒脱，又缺乏梁羽生的才气和深刻。

　　但是，金庸也正如他自己笔下的那个郭大侠，别有一番重剑无锋、大巧不工。

　　金庸的独特，就在于能得其中。

　　梁羽生是传统社会最后遗留的才子，书中诗词，几乎都是原创。古龙再多砍几次人，也还是写不出来。

　　古龙则是古学为用、今学为体。本质上是用古典元素讲未来故事，而且讲的野性十足，新意不断，简直是古装版的科幻片。

　　金庸则正好位于二者之间。

　　在梁羽生眼中，金庸是现代派。在古龙眼中，金庸是古典派。

　　这就是金庸。

　　梁羽生喜欢讲历史，古龙则拒绝一切庙堂属性的宏大叙事，甚至厌弃清晰的朝代归属。

　　只有金庸，既有家国情怀的担当，更有弃天下如敝履的洒脱。总是能让有心的读者在历史中感受到当下，在江湖里发现庙堂。

　　这些弦外之音，在那个乱世中的幸存者们听来，可谓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有人豹隐回疆，有人远走孤岛。有人塞外浪迹，有人荒村埋名。

　　金庸自己说，如果让他选择自己笔下的人物，他愿意当段誉。

　　段誉出身世家，却身世波折。机缘聚合，学了一身绝技，到头来却是喝酒有用，打人时无用。用的最挥洒自如、说用就用的，是用来逃跑、保命的凌波微步。

　　无论你解还是不解，金大侠的同辈人，却大多会报之以无限的感慨。

　　活下来。

　　这三个字的分量，只有真正经历过那个大时代风浪的人，才有刻骨铭心的体会。

　　所以，金庸调侃称霸江湖的阴谋家，鞭笞自命名门正派的伪君子，讴歌笑傲江湖的真英雄。但同时，无论是书中的杨过、令狐冲、韦小宝，还是书外的作者本人，又浑身浸透着乱世的生存之术，有时候，甚至让人惊叹其正邪一念间的站位之奇、巧、稳、准。

　　在美苏争霸的大环境中，在核恐怖的时代背景下，在全世界都忙着分路线、明立场、非黑即白的岁月里，这又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共鸣。

　　这共鸣，初起时也许只是万千藏在心底的微微波动。但终于，化为了席卷五洲列国的浩荡雄风。

　　流风所及，有华人处，必有金庸。

　　很多人，因此给金庸送上了武林盟主的尊号。

　　不知道，这些人的耳畔，还能否听到黑木崖上的山呼万岁；眼前，还看不看得见拥立韦爵爷的那幕闹剧。

　　一边标榜笑傲江湖，一边又梦想着给别人黄袍加身，让自己鸡犬升天。这就不是真江湖。

　　真正的江湖，核心是相同的。

　　侠义的担当相同，情义的率真相同，将理念燃烧到极致的狂狷相同。

　　爱也洒脱，恨也洒脱。

　　笑也逍遥，哭也逍遥。

　　这才是那个曾经让我们心向往之的江湖。

　　三位大师而今皆已作古。

　　只有那精神，依然不灭。

　　无论谁走了，江湖依旧。

　　那些称霸江湖的人，笑傲江湖的人，漂泊江湖一声身不由己的人……同样一个不少，统统全在。

　　金庸说，人生就是大闹一场，悄然离去。

　　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件事情是确实的，那就是一定会死。

　　一切热闹最后都归于沉静，一切繁华最后都化为寂寥。

　　只不过，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

　　很多时候，悄然离去未必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唯有大闹一场，方不负少年轻狂。

　　英雄的热血不冷，笑傲江湖的洒脱长存。

　　与也许曾经一样彻夜读射雕的你，共勉。